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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血池 四年前,你就躺在这座池子里。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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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娘。”

    “……”

    “十六娘,你听得到……”

    “……”

    “十、十六娘!”

    陡然转高的声调,终于把窗边撑颊发呆的少女惊得回过神来。

    “怎么了?”她满脸写着迷茫,看向美人榻上长吁短叹、形容憔悴的美人儿,顿了顿,不大确定地低声问,“你又饿了?”

    “没有!怎么可能!……我,我只是见你魂不守舍的……”美人闻言,顿时小脸涨红,“腾”地一下自榻上坐起,“我担心,你是不是被吓坏了……方才吃了你给的糕,肚子还饱着呢……”

    嗯。

    若能忽略空气中越发明显的、从她肚皮底下传出那“咕咕”叫声的话,瞧这模样,倒真像是个关心则乱的——

    毕竟,十四岁啊,沉沉莫名地想。

    自己在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可不就是一天到头饿个没完么?

    “没事,”

    她哭笑不得地安慰:“你是……将门虎女嘛。吃得多也很正常……吃罢。正好我这还有。”

    说着,便又大方拆开自己的小包袱,把里头装着、从东宫捎带出来的最后一包点心递了过去。

    虽说早已在路上碾得一塌糊涂,没个卖相,但用来填饱肚子,到底是没问题的。

    谁让现在整个夕曜宫里“兵荒马乱”,压根没人往东院里来,她们两个心虚的,也不敢去往那小霸王跟前凑呢?

    若不是靠着她包袱里,宋良娣好心塞的两包点心,怕是饿晕在这也没人理。

    “……”

    “将门虎女”小美人儿盯着她手里的油纸包,很诚实地吞了吞口水。

    无奈沉沉手伸出去、等了半天,却见她仍迟疑着不接。

    失笑间,索性直接搁在她手边。

    “拿着吃去,”沉沉道,“不用觉得亏心,就当——嗯,就当我收买你了。”

    “收买?”小美人儿目光惊疑。

    眼见得快要碰到点心的手指,立刻顿在原处。

    “可不么,”沉沉却并没注意,更没多想,只一脸苦笑地摇头,“你忘了我今天干的事儿了?”

    以阿璟那孩子的性格,待他缓过劲来,哪可能像现在这样无事发生、轻轻放过——不扒掉她一层皮都是好的。

    “日后阿……世子殿下那边,若要找我算账,你能帮我说上两句话,便是好的。若是顾不了,也不强求。”

    小姑娘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犹豫多时,终于还是拆开那油纸包,捻着里头碎成渣的糕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过冬的仓鼠成精了?

    沉沉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心道这辽西养出来的贵女,倒也不是每一个都像赵氏明月般盛气凌人。

    比如眼前这个——她一直在心底称呼人为小美人儿。事实上,认识了也有小半个月,却一直到半个时辰前,她才“不经意”从人嘴里套出话来,得知这小美人竟也姓赵,乃已故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膝下次女。

    论及身份,倒也真当得上她方才打趣的那句“将门虎女”。

    只是,这性格嘛……

    “你、十六娘,你也吃,”发觉自己不知觉吃了独食,赵小姑娘与她视线稍一对上,忙又把手里那包碎点心往她跟前凑了两凑,嘴里一迭声道,“十六娘,你……你身上还有伤,你多吃些。”

    “不碍事,”沉沉却无甚兴致地摆了摆手,道,“我没胃口,你吃吧。”

    说完,便又趴回窗边。半边身子靠在窗框上,望着外头渐沉的夜色出神。

    【人活一世,沉沉,总该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今夜子时……】

    一团乱麻的心结,却终究没有被夜风吹散,反而越结越深。越深,越恼人。

    【今夜子时,朝华宫外,我等你。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什。】

    【看过之后,你自会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还是曾经的你。】

    待她后知后觉、发现半边身子已僵麻得几乎站不起,胡乱活动着手脚纾解时。回过头去,榻上的小美人儿早已和衣而卧,蜷缩成一团睡去。

    床边的小案上,那油纸包却依旧原模原样地放着:碾碎成渣的糕饼,大多都已被捻着吃净。剩下的,反倒多是还能看出个形的。

    ——留给自己的?

    “……”

    她摇头失笑,随手挑了一块放进嘴里。

    品尝着唇齿间久违的甜腻,饥肠辘辘的感觉却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越发空荡无着。

    是了。

    空空荡荡,无落无着。

    仿佛到这一刻,在沉闷空气中漂浮不知几久的灵魂,才终于回到身体:她不得不承认,曾几何时,那个一块糕饼就能哄好,满心欢喜写在脸上的少女,如今,似乎真的已离她远去……远去许久了。

    【十六娘,怎么不动筷子?】

    【……瞧阿姐多糊涂,忘了你病这一遭,连口味都换了。湘竹,这些都撤了罢,叫后厨的人重新做。】

    【十六娘——!快看阿姐给你挑的……】

    【诶,这料子……从前觉得衬你,如今看着,怎么倒不像样子了……罢了,再换个样式便是,回头都记七姐账上!掌柜的——】

    自打成为“十六娘”以来,她一直刻意回避有关过去的种种:不再穿从前爱穿的绿衣,不再碰从前爱吃的糕饼,连思念家人,行经江都,也只敢偷偷摸摸去看一眼……她以为,这都是一切重新开始的过程。可如今,却突然有个人告诉她:你还是你。

    一直都是从前那个你。

    她的茫然失措,她的不愿面对,慌乱和惶恐,又岂止是一个“魂不守舍”能够形容——

    今夜之漫长,于她而言,恐怕毕生难忘。

    “十六娘……”

    沉沉叹息一声,给美人榻上的赵小姑娘盖上薄被。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吹熄灯烛。

    怎料,正要关窗。

    原本睡的正香的美人儿却似被这响动惊醒,欲睁未睁地掀起眼帘来。

    半撑起身,嘴里咕咕哝哝地问:“十六娘,你要走了么?”

    “……”沉沉蓦地一怔。

    她从哪里看出来自己要走?

    这莫名笃定的语气,实在让一心觉得自己瞒得滴水不漏的某人心惊肉跳。

    “你刚刚的样子……”赵小姑娘却依旧自顾自地小声说着,“让我想起我阿爹了。”

    “每次,出征离家之前……他都是这样。有时候,一坐能坐大半天。”

    她那时不懂事,总是缠着闹着问阿爹在看什么,阿爹却只是笑着把她抱在膝上,任她揪着胡子傻乐,什么话也不说。

    她并不懂那笑容底下的苦涩。

    直到许多年后,代母持家的长姐,也如昔年的阿爹一般,每每痴坐着,为出征的将士们没日没夜地祈祷。她在阿姐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因为阿姐害怕。】

    原来,是害怕。

    【怜秋,若是哪天……我们败了,连阿爹也不在了,到那时,你想辽西,还能守得住么?我们这些人,又究竟是忠君之将,还是乱臣贼子?】

    外人看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赵大将军,到头来,也会害怕死,害怕马革裹尸,一去不回,害怕守不住赵氏一族的根基,辜负了曾对他予以厚望的旧主。

    可,他仍然还是去了。

    每一次,都义无反顾,不曾回头,从意气风发,到老将迟暮。

    每当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便重新做回了辽西人眼中威风八面,无所畏惧的英雄。

    直到,他再也没能回来。

    大魏皇帝派人割下了他的头颅。临死前,他的双目仍不敢置信地大睁着。

    “真奇怪呀,”赵小姑娘说着,忽有两行盈盈热泪自眼眶滚落,不知是在梦里哭,还是在为她而哭,只是瓮声瓮气地呜咽着,“每一次我都想说,阿爹不要走,就像……就像其实、现在,我也怕黑,不想让你走一样……可是我知道,十六娘,你们到最后,都会走的。”

    沉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无声一笑。

    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她挽留的手塞回被子底下。

    就像她没有问,赵小姑娘也并没有说,贵为兵马大将军膝下幼女、为何会被送来上京,心甘情愿地“以死明志”;此刻,她也没有立场向赵小姑娘解释自己的想法。

    “这糕饼,”她只是说,“夜里若是饿,拿去吃了吧。”

    朝华宫外。

    更深露重,夜半天寒。

    值夜的侍卫呵欠连连,百无聊赖。期间,却不知谁先开了话头,说起今日那神兽大闹夕曜宫、抓伤世子殿下,竟还被陛下亲自送了回来的事。

    “当真?那世子殿下平日里在宫中横着走,论及受宠,还要压过太子一头,竟被个畜……被‘神兽’比下去了?”

    “哪能有假,白日里我替人轮值,亲眼看到的。至于世子殿下么——说是世子,其实谁不晓得,他亲爹,那当年可都是死在……”

    话音未落。

    “嘘!小点声、小点声,你脑袋不想要了?”两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个、显是谨慎些,当即低声呵斥道。

    “怕什么?”年纪小的却不信邪,只漫不经心地一耸肩,“这地方除了鬼,哪还有人能来听墙脚。要我说,那小世子也是不知天高地厚,险些步了他爹的后尘——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么。听说,过这一遭,吓得魂都没了,现如今还发着高热、病得要死不活。这谢后……人都死了,生前养的一只畜生,在陛下跟前竟都有这般威风。”

    “威风有什么用。平日里,也不见陛下往这来。咱这门可罗雀的劲儿,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可不么,都好几年没——谁?!”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不停,忽然间,却见一盏宫灯、烛火熹微,自宫道远处缓缓而来,顿时心虚得变了脸色,齐齐抬头望去。

    待人走到近处,却才发现,来的竟是个“熟面孔”。

    “陆太医?”

    侍卫头领的目光径直掠过持灯的小太监,看向那太监身后、一身青衣长袍的男子。

    再开口时,语气却不觉带上几分忖度:“您这是……”

    “奉陛下之命,特来为神兽诊病。”

    “可是……”

    两名侍卫迟疑地对视一眼,心道您大白天不来,偏挑夜里来?这……

    让人想不怀疑都难呐?

    陆德生见状,也不过多解释,从袖中径直掏出一只令牌:只见那黑底金字,上刻五爪金龙,龙爪之内,赫然正是一枚“炁”字印。当今天下,持此手令者,不过人。

    通行手令?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半步。

    “是卑职失礼,职责所在,还望大人莫要见怪,”半晌,却终是恭恭敬敬、给人让出条路来,“陆太医,请。”

    话音落定。

    那手执宫灯,弓背耷脑的小太监立刻机灵地走在前头、持灯为陆德生引路——

    直至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朝华宫主殿,反手合上殿门。

    全程绷得大气不敢出的“小太监”,却才立刻背靠门闩、长舒一口气。

    红缨帽摘下,一头青丝倾泻。

    “陆太医,”沉沉哑巴了一路,到这时,终于代那两名侍卫,问出了心底一模一样的问题,满脸无奈道,“有什么东西,非得这么晚来看?”

    原以为是要低调不惹人注意,因此选个夜深人静时。为此,她甚至都做好了两个不会武功的人夜半翻墙、被暗卫逮走的心理准备,却不想,这陆医士竟来得如此……光明正大,毫不避人。

    那半夜来的意义何在?

    陆德生闻言,失笑不答。

    眼见得沉沉忽被不知从哪窜出的狸奴扑了腿,一脸紧张地示意那四脚兽“嘘”声,索性又代她拾起一旁宫灯,做起了引路的差事——

    “肥肥,你呆在这,不许再跟来了。”

    内殿卧榻之下,便是那再熟悉不过、寒气扑面的地宫入口。

    腿上,却是盘成一团誓不挪窝的崽子,沉沉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把这铁了心要黏她的狸奴揪开,只好向陆德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带它一起来罢,不妨事。”陆德生却已先一步钻进密道之中。

    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沉沉想了想,到底将腿上“有恃无恐”的狸奴抱起,后脚跟了上去。

    然后。

    原本的“累赘”,不懂事的崽子,随着两人穿过密道,步下阴森长阶,很快,便成了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某人……离不开的手炉。

    “怎、怎么这么冷?”沉沉冻得直打颤,隔着一层薄薄鞋底,脚趾仿佛都快要被冻掉,忍不住颤巍巍问出了口。

    她记得从前这地宫虽冷,但只要不在那寒冰石床范围内——到底还只称得上“凉快”、不至于无法忍受啊?

    可如今,这地方却简直如冰天雪地一般。

    沿路行来,“风景”大变,随处可见巴掌大的夜明珠嵌入墙面,直将昏暗阴森的地下暗道,照得犹如白昼。

    没了那些刁难人的机关,层出不穷的陷阱,只剩令人头皮发麻的寒冰玉石铺满四周,越往深处走,寒意直钻骨髓。

    可怜她衣裳单薄,想叫苦也没有回头路走,唯有搂紧怀中的狸奴取暖。饶是如此,她的手指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红,嘴唇血色渐褪去,反被寒意逼出皲裂般密结的纹路,稍一舔舐,刺人的疼。

    与她相比,陆德生却显然是受惯了冻的。

    回头看她一眼,当即将身上外袍脱下、反手递到她跟前。

    青年沉默良久,似乎不忍骗她,摇头道:“这里还不是最冷的。”

    他果真没有说谎。

    最后一扇暗门推开,沉沉尚未来得及反应,倒是怀中一直悠然自在、仿佛丝毫不受地宫寒意影响的雪团子,忽然“喵呜”一声,可怜巴巴地往她怀里钻。一身御寒的皮毛,竟都在瞬息间结霜。

    沉沉不由一惊,侧头去看身旁的陆德生,果不其然,陆医士也被冻成了半僵状态,不住往掌中呵气,花了好半天、才活动开僵硬的手指。

    但,奇怪的是。

    一路走来最怕冷的她,反而毫无反应,鼻尖、额头,甚至沁出熹微热气与汗意来。

    “这是……”

    抱着怀里不住打颤的谢肥肥,她茫然环顾四周。

    直至看见再眼熟不过的寒冰石床,才蓦地认出,此刻脚下所立之地,正是昔年魏弃“养病”的暗室。只是,如今却宽敞了数倍不止,似乎打通了四下墙面,整个外扩出去。

    而这暗室的正中心,竟是一片深深陷入地下,却早已干涸的四方浴池。

    陆德生示意她上前看,她犹豫良久,迟疑着走近:一眼望见里头斑斑血迹,已然干透甚至褪色的红痕——仿佛有谁曾浑身是伤困于其中,拼命挣扎留下的斑驳痕迹,顿感头皮一阵发麻,吓得倒退数步。

    “血?”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死过人。

    甚至于,不仅仅是“死过”,很有可能,还是极其残酷的……虐杀。

    难道要带自己来看的就是这个?

    她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热汗,一脸惊疑地回望身后。

    陆德生却只叹息一声,浑身冻得抖簌不已,仍然半蹲下,手指轻抚过那“浴池”边缘、白玉石雕的精美花纹——在这森然诡异的地宫之中,格格不入的用心。偏偏,这样的用心,却终究……荒废狼藉,变得毫无用处。

    “是,这些都是,”许久,他说,“你猜,一个人,若放干净一身的血,能不能把这池子填满?”

    “……?”沉沉一怔。

    不解他身为医士,怎会问出如此荒唐的问题。

    “大抵,是不能的。”

    果然很快,他便又自问自答:“若真一次放了这么多血,这人,恐就活不成了。”

    “但——”他话音一转,“若是一日接着一日地放,再借由寒冰玉石保存呢?两个月,六十日,只为储满这一座血池。”

    沉沉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

    看了眼表情不像作假的青年,又不禁扭头,看向脚边偌大的浴池。越看,却越觉脑中一阵发昏:恍惚间,似真看到了一泊乌沉的鲜红,粘腻地在眼前流动。

    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她心底发凉。

    好好活着不好么?非要来受这样的罪……难道,陆医士把自己带来这里,就是为了来看这新鲜“刑具”,好威慑一番不成?

    思及此,不觉眉头紧蹙,她悄悄站得离他远了些。

    “沉沉,这里空了四年。”

    陆德生却似浑然不觉,伸手指向空荡荡的池底,“四年前,你就躺在这座池子里。躺在这座血池里。”

    “……?”

    “他以为,这样就能救活你。”

    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沉沉满脸愕然地回转头,对上一双悲哀而无奈的眼,那双眼里,装了太多太复杂的情绪。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是,没有用,”陆德生说,“他把自己关在朝华宫,关了两个月,亲手凿出了这座血池,他以为,这样就能救活你。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再睁开眼睛。”

    【您还记得么——那只狸奴,他在地宫里,同样身中剧毒,最后却没有死!我曾以为是药性原因,可是,殿下……不是的,我翻遍了那些古籍,它本该无论如何难逃一死,可是……它活过来了……是您的血,一定是!】

    【您相信我,我可以想办法救沉沉,我能救她!】

    七年了。

    在真正见到活蹦乱跳的“谢沉沉”之前,陆德生曾无数次后悔过、自己情急之下对魏弃抛出的那些夸辞。

    为了动摇魏弃赴死的决心,那一日,他对他说了能救。事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甚至搬出了诸多药典古籍来加以佐证。可,事实上,他压根没有十足的把握……甚至连半成都没有。

    “试过炼药,试过喂血,甚至逆转经脉,以金针强开穴窍,可是,都没有用。”

    陆德生说着,仿佛陷入极痛苦的回忆中,颤颤闭上了结霜的眼睫:“你的身体很快开始……腐烂,钻出第一只尸虫的那日,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根本做不到。我只是个平庸的医士,做不到活死人,肉白骨——可是魏弃,他不相信。

    “他以为,只是还没有找到最好的办法。以为单靠人力,可以改变天意。”

    或者说,他只是不愿意相信,做了千百次的努力,无数个合眼难寐的夜,到最后,仍然还是这样的结局。

    他不愿意相信。

    这一生,你都不会再睁开眼来看他。

    “所以他攻下雪域,万金为诺,驱使北燕人挖掘数千斤寒冰玉石,耗费无尽人力物力,运回上京。如你所见,方才一路走来,那些价值连城的寒冰玉,被用来铺路,砌墙,整个地宫,变成了一座冰窟。再后来,他亲手凿出……你眼前所看到的,这座血池。当时,所有人,包括我,还有陈缙……我们为数不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炼胎之法,以血养血。

    曾经,她十月怀胎,每日吞服数倍于常人的补药,以致血气溢亏,终日呕吐,七窍流血不止,只为将身体一切养分,尽数供养于腹中胎儿,最大限度换得那孩子的活命。

    魏弃亦正是化用此法。

    仗着天生体质特异,所服丹丸、用量之恐怖,饶是精通此道的医士,也不由为之心惊胆战——但,若非如此,他又如何挨得住整整两个月不歇不止的放血?

    如果说曾经的她,用自己的身体强行催生出了本该胎死腹中的魏咎。

    那这座血池,便是魏弃拿命在赌,供养出的、盼她以此重生的温床。

    “……”

    沉沉蓦地紧闭双目。

    唇齿颤颤,喉口发涩——有太多话想问,临到要说出口时,反而不知所言。

    “所以,”她只是问:“……他成功了,是么?”

    用这样自损一万的法子。

    于是,有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她。

    “不。”

    陆德生闻言,沉默许久。

    末了,却只满面疲色地摇头,轻声道:“他失败了。”

    ……

    直逼雪山的极寒,以他一身气血生生喂养出的血池,的确止住了她身体的溃败。

    至少,她的容颜光鲜如初,仿佛只是沉沉睡去,恢复血色的皮肤,甚至犹有光泽。

    可……也仅此而已了。

    她的心脏不曾再跳动,没有脉搏。

    充其量,不过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连活死人都算不上。

    “到了那个地步,其实,我们心中已有底,再往下去,做的再多,到最后,也不过保住一具尸体……所有人都劝他放弃。”

    “陈缙恐他力有不继,终有一日,徒然死在这无功的愚行上,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可他仍然不愿收手。为了找到让你复生的办法,他最终决定,冒险攻打北燕。只因北燕举国信仰长生道,遍览史册,曾有数人得长生不死、坐化升仙的传说,这一仗,打了足足年。”

    北燕地势险要,坐拥天险,饶是魏弃收复雪域八城在前,打通南北粮道,行军所指,依旧处处受阻。

    若非顾家以数十年积蓄,富可敌国之财力支持;若非大魏与北燕世仇宿怨,民间义举不断,这一仗,几乎毫无胜算。

    可……他竟还是赢了。

    世人称他形如恶鬼,嗜杀如命,暴君之名,令人胆寒。

    却不知,从茫城到苍南关的这一路,大魏死伤十万军士,无一受降之将,尽皆以死殉国。

    他在军中无人可比的威望,靠着每一次的身先士卒,每一次的遍体鳞伤,渐渐牢不可破。

    兵临北燕都城之下,剑指苍南的那一年,他甚至不过二十又一。

    二十一岁啊……

    “自两百年前祖氏建国至今,十代君王,无不以北燕为心头大患,可只有他,做到,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可以征服雪山连绵,万里天险。”

    陆德生说着,双拳渐渐攥紧——他亦是土生土长的大魏人,由小到大,国仇家恨,与北燕的恩怨……在大魏,纵然岁小儿,亦能如数家珍。

    沉沉听得心头一颤,突然想起在解府中,看见十一娘读的那本,《北行记》。

    ——话本之中,是怎么写这场战争的结局呢?

    【两军交战阵前,炁得军中口信,忽口吐鲜血不止,面若恶鬼,指天大笑,似疯若癫。真可谓是,“为君无道,终受天谴”……魏人兵溃,元气大伤,终悻悻而归。】

    可是,那书中却并没有写,魏弃因何吐血不止,更没有写,那所谓的口信,究竟告诉了他什么消息。

    “四年前,地宫不是这样的。”陆德生忽然道。

    伸手指向一路行来的暗门,随处可见嵌入墙壁的夜明珠,他说:“那时,这里漆黑无光,四处皆是机关,稍有不慎,动辄丧命,我第一次来时便着了道,在家中休养了足足月,方才养好了伤。”

    沉沉低头看向怀中蜷缩的狸奴,缄口不言。

    这机关暗道的厉害之处,她……大抵也曾体会过。

    若没记错,那些机关被肥肥不慎破解后,魏弃甚至花大力气重新修补过一次。

    “那时的朝华宫,也不像如今这般冷落,区区两名不入流的侍卫守着……顾家请来的百余名好手,皆在暗中。可,就算这样。”

    陆德生说:“四年前,那个闯入地宫的刺客,还是把你带走了——且,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而魏弃得到消息时,已是半月之后。

    那刺客早如泥牛入海,遍寻无踪,而百名在场的江湖高手,更仅剩不到五名活口,无一例外,皆身受重伤。

    “他们说,把你带走的那个人,使一手路数极为诡异的剑法,手中长剑,剑身状若灵蛇,竟能如缎面般随风自动,闻所未闻。顾家事后以万两黄金悬赏此人,过去数月,却始终无人揭榜,一番打探过后方知,江湖中,曾使此剑、令人闻风丧胆者,只有二十年前,一号称“银蛇君子”的狂士——尹问雪。”

    江湖传言,此人出身海上扶桑,却渡海而来,拜在大魏武林名门、天师道门下,尽得师门真传。精通诡道,尤擅五行八卦之术。

    因少时走火入魔,容貌尽毁,样貌奇丑无比,却自诩君子。十而立,悟天道,创银蛇剑法,独步武林。

    ——说是天才,自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却因自己年少无知毁容,愤世妒俗,尤嫉天生美貌者。

    恶事做尽,每将数百掳掠而来的少年投入蛇坑,以观其痛苦为乐,惨死在其手下的无辜平民,不下数千。

    当是时,他已有近二十年,不曾在人前露面。

    “所以,”陆德生低声道:“各方消息皆称,他极有可能已渡海南归,回了扶桑……”

    再后头的话,其实,他不必说,沉沉也听懂了。

    魏弃以为,劫走“她”的人在扶桑。

    所以,尽管并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消息将她带走,又为何始终隐而不发,在此之后销声匿迹,他仍是毅然决然,挥军南下。

    这一仗,打了两年又八个月。

    大魏的版图,在他手中一再扩充。

    他得到了骂名,与此同时,还有无尽的敬畏与恐惧,以及,无上的威权。

    可结果呢?

    “他没有找到尹问雪。”

    陆德生的声音中,只剩下无尽的倦意:“将整个扶桑海岛掘地尺,仍旧一无所获。他不死心,挨家挨户,乃至深山古林也不放过,一一盘查,依旧,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年初秋,在山呼万岁、夹道欢迎的庆贺声中,王军返京。

    起初,人山人海,欢声笑语。

    忽然,一声惊呼,此起彼伏。

    最后。

    甚至只剩一片诡异森然的寂静。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中,唯独有个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姑娘,童言无忌,指着高头大马上的那人咯咯直笑。

    “白头发!”

    她乐得拍手,“陛下长白头发啦!陛下老了!和阿爷一样的白头发!”

    她的父亲满脸苍白,几乎想也不想地将她拽下,狠狠一巴掌、响亮地掴在脸上。

    女孩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哇哇大哭起来。

    可并没有任何人来安慰她或扶起她。

    人群,乌泱泱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呼声震天。所有人的脸上,却都写着一模一样的神情:惶恐难安,茫然无措。

    仿佛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

    一个怪物……竟然会老。

    管他是寿与天齐的君王,抑或传闻中弑兄杀父、窃国乱世的贼子,终有一日,仍会倾塌如泥。

    “而那也是第一次。”陆德生轻声说。

    “……”

    “第一次,魏弃问我……他是不是做错了。”

    不是质问,不是震怒,没有怪罪。

    年轻的少年帝王,只是坐在空空如也的血池旁,如此时此刻的谢沉沉,目光出神,呆望向池底斑驳的血痕。

    脸上没有表情,唯独两鬓斑白的发垂落,眼睫、发梢,都结出一层薄薄的霜。

    恍惚间,亦似霜雪满头,一夜白发。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太贪心了。】

    【我不该奢望她能醒过来。若有一日她能醒来,我总想着,那样,我便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这世上,仍有值得留恋之物。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为我,而我,亦事事真心待她。我厌人之五衰,却愿与她同生华发,我不屑人伦,却盼望与她子孙满堂,我身污秽,却因她在侧,甘愿涤尽一身血——】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你可知,这一路守备松懈,所有的机关都被撤下,几乎畅通无阻……还有这,满壁的夜明珠,一路行来,足有两间满当当的不世秘宝,这一切是为何?”陆德生忽然问。

    她却只枯坐在血池旁,低着头,手指轻抚怀中狸奴。不答,不语。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亦什么话都没说。

    从始至终,仿佛只有陆德生,在絮絮叨叨向她说着那些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在用一根名为“责任”的索,试图将她从如今解十六娘的身上,拉回到他所熟悉的那个人身上去。

    而她,只是沉默地接受。

    沉默地面对着一切因她而起,却注定无法轻易因她而终的现实。

    “不再重兵把守,是因为,他想要守的人,已经不在;把所有机关撤下,却把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和寒冰玉石留下,则是因为,他至今还在等——还是没有放弃。”

    “若有一日,有人能带你回来,无论带回来的,是一具早已腐败溃烂的尸体,抑或,如今的你——沉沉。你走的路,都是一条与去时不同,亮堂的路。”

    一具尸体,于他人而言,不过是威胁他的刀,割开他喉咙的剑。也许,在他有生之年,再不可能见到她。

    可他甚至仍寄希望于死后。

    当他死后,那具属于她的、腐烂的躯壳,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化为白骨,若能有人将她送回他的身旁。满室秘宝,不记恩仇,尽皆取用。

    “到那时,这座血池,便是他为自己——还有‘你’,选的埋骨地,”陆德生说,“……可是如今,你回来了。”

    不是一具尸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沉沉听罢,却突的发问,“你觉得……做谢沉沉,比做解十六娘好么?陆医士?”

    陆医士。

    陆德生一愣。

    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当然”,在触及她抬起脸来、那双如旧清明透彻的双眼时,莫名哽在喉口。

    是好么?

    当然,唯有谢沉沉,可以止住魏弃的杀伐之心,唯有谢沉沉,可以得到魏弃的青眼与无数次的破例,唯有谢沉沉……

    唯有谢沉沉。

    可是,如果谢沉沉不愿再“做谢沉沉,尽管她是,又如何呢?

    “就算我是,”沉沉轻声说,“魏弃依然不会再是七年前的魏弃,扶桑、北燕不会重归平静,已经发生的一切,更不会因我这个动因出现而推倒重来。陆医士,魏弃想要谢沉沉回来,因为他思念自己的……妻子。他入了执念,挣脱不出。那你呢?陈缙呢?你们是真的希望活着的谢沉沉回来,还是希望,谢沉沉依然还躺在这座血池中,做一枚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定海神针?”

    她的腿早已坐得僵麻,站起身来时,整个人趔趄着、几乎摔倒。

    陆德生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她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她仍是微微笑着。

    将肩上披着的外袍脱下,物归原主。

    “其实,谢沉沉这一生,所求的事很少,愿望也很小,可是,偏偏是这么小的愿望,若要达成,却要令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犯难,”她说,“陆医士,所以,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魏弃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更不会让他知道,其实,谢沉沉曾来过,他们甚至只差一毫,便能‘相认’——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

    “……为何?”

    “因为,谢沉沉说要往东,魏弃会往东,可是,拦着他不让他往东的人呢?那些人,真的能有好下场么?”

    仿佛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当头浇下。

    陆德生脸上神情骤变,看着她的眼神,愕然,疑惑——更震惊。

    大抵在他心中,无论何时,谢沉沉永远都是那个不顾一切、跪求他不能见死不救,满心赤诚的少女。

    可他并不知道,谢沉沉已死过一回……不,两回了。

    血热过又冷,冷了又热。

    再热,也只能是温的,再燃不起真心的沸火。

    “就让谢沉沉死了吧,”所以,她说,“死了的她,就像一根吊在驴子跟前的胡萝卜,陆太医见过么?虽然有些残忍,可是,人和动物其实一样,只要有盼头,总能活下去的。”

    “魏弃从前等的,是谢沉沉睁开眼,如今等的,是谢沉沉有朝一日,能与他合葬在一处——生同衾既已盼不到,便盼着死同穴。他等呐,等着等着,最后,也就平平安安地老了——没人能伤害他,他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何乐而不为呢?这里的所有人,都尊他,怕他,未来,他会成那千古一帝,青史留名,为什么不呢?”

    沉沉叹道:“更何况,这条路,他走了七年,早已不是轻易能抽得了身的了。若他抽了身,有许许多多的人,包括陆医士你在内,恐怕还要遭殃。”

    “……那,你呢?”陆德生问。

    “我?”

    沉沉笑了笑——那笑容很浅:“不瞒你说,金二已答应了带我出宫。也许,我会嫁给他?也许不会。不过,都无所谓。至少,我会永永远远地离开这里……只是,待我死后。”

    她说着,忽若有所思地轻抚着自己的脸。

    那张,属于解十六娘的脸。

    “死后皮囊焚尽,底下的骨头,大抵……还算是我的吧?陆医士,若是那时您还在,便把谢沉沉的骨灰,带回这里来吧。”

    “还有。”

    她背对着陆德生,许久又许久,终于,温声开口。

    “您说得对,人活一世,要活的明白,死的明白。多谢您告诉我,原来这世上……确有人,极真心、真心地待过我。我感念于此,临到老时,想来,仍会觉得这一生,活得值当,不枉此行。”

    哪怕这样的真心,以我之能,的确无以回报。

    我谢沉沉,不过区区升斗小民,终此一生,喜怒由己,并没有与天同寿、万古长青的功绩。

    可我啊,我也曾把一颗心掏出来,燃过他路上的一段烛火。

    还不够么?

    是够了的。

    窝在她怀中的狸奴,被一颗冰凉的泪砸中,倏然抬起脑袋,不解的“喵呜”一声。

    沉沉揉了揉它的脑袋。

    却只头也不回地,向着地宫密道的方向走去。

    生同衾,死同穴啊……

    【谢沉沉,你说,今生恶事做尽的人,有没有来世?】

    【……】

    【你跟了我,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跃动的烛火间,她仍记得那双幽深如潭的凤眸,眼底,似有一点星火欲燃。

    或许这才是一切故事真正的开始。

    所以,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来世的事,谁晓得?】

    十六岁的谢沉沉说:【但今生的事,须得试试,方才知道结果。】

    殿下啊——

    如今,你我终于知道了这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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