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再遇 “谢沉沉,我每一日,都梦见你。……
谢缨曾预言定风城空耗一月、弹尽粮绝,至多再守七日。
事实上,早在第五日时,情况已然岌岌可危。
突厥军在城外叫阵,为显恫吓之意,不惜大肆屠戮流民、逼开城门。两军摩擦不断,日日战鼓声如雷。
可定风城中留下的魏军、多是早前与燕人交战负伤的兵将,全无一战之力。
几番交战下来,城中守将更已折损过半,如今清点可用兵卒,竟不足三千。
城主府中,是一日胜过一日的愁云惨淡。
“雪谷可有消息?军师打算如何解定风城之围?”
“樊将军为何仍未苏醒,医士可有诊治之法?”
“尹先生,先生可有妙计?这城,我们还如何守得?”
议事厅里,四下吵作一团。
谢缨甫一踏入厅中,便被一群人围住,个个神情焦急。
间或还有几名前脚刚从城楼督战退下的副将,顾不得脸上挂彩,皆匆匆迎到他面前——如今主帅遇刺不醒,他这个曾“报信生擒突厥九王子、立下大功”的年轻谋士,俨然已成了一群武夫的主心骨。
只是,几乎被压着一边倒、毫无胜算可言的局势,却早耗光了守城将士的心气。
“说来,如今地牢中、不还关着那突厥王子么?”
有人提议道:“不如把他绑到城楼前,若是突厥人再胆敢伤我一兵一卒,便断其指,斩其手……如此一来,他们定当心生忌惮。我等亦能拖得一时喘息之……”
“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
谢缨眼神轻扫,身旁的年轻小将立刻会意,义正言辞地出声阻止:“突厥可汗早已派人送信,说那九王子若有丁点损伤,待他突厥军入城之日,便是屠尽我定风城之时。如今城中是什么情景,还能守得几日,范将军,你我与在座诸位都心知肚明!”
“这……!”
“还是说,你要拿城中老弱妇孺的性命去赌么?咱们赌得起么?!”小将厉声道,“咱们行军打仗,死生有命,可平头百姓何辜!范将军,末将自知冒犯……但此事若无主帅决断,定不可行!”
原本提议的副将被他一番声讨、说得抬不起头来。
环顾四周,亦无人相帮,只得愤愤不平地垂下眼去,不作声了。
一时间,厅中唯余长吁短叹声不绝于耳。
“诸位稍安勿躁。”
谢缨见状,却终于出声、温言安抚众人道:“就在方才,我收到雪谷回信。”
“军师知晓定风城不容有失——是以,决定派九皇子率军回援。信鹰传信,一来一回,如今已过二十余日,若按行军脚程算,日夜兼程,援军最晚明日便会赶到、为我等解围城之困。”
九、九皇子?!
众人闻言,一时间面面相觑,无人做声:
须知,定风城虽是北疆重要关隘,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可如今雪谷一战,至关重要,那令燕人闻风丧胆,曾杀入燕人将营、取其主帅项上人头的九皇子,更是魏军求胜之关键。
军师竟这般看重后方安危,愿意将此“定海神针”派来压阵?
“有救了!”
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满脸喜色地惊叹出声。
顿时,如炸雷般,欢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定风城有救了!”
“只要再守住两日,待九皇子赶到、定能救我等于危乱之中!”
“殿下必能重挫那群突厥人的锐气,为我等扬眉吐气!”
众人皆难掩惊喜之色。
更有甚者,八尺男儿,亦忍不住掩面嚎哭出声,将这连日来的困窘、恐惧与惶惶不可终日,不顾形象地哭了个一干二净。
忽然,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喊破喉咙的:“报——”
不等他们循声望去,传令的小兵已然连滚带爬奔入厅中,失声喊道:“报!突厥军又在城外屠杀流民挑衅,他们抓了、抓了许多城中逃出的百姓,在城外哭喊劝降、动摇军心,如今城门……快守不住了!”
话落。
众将神情轰然大变,再顾不上修整议事,慌忙涌向城楼。
原本被簇拥在最中间的谢缨却故意慢了几步,落在最后。
出了门,眼神四下打量一圈——
“妹妹。”
他倏然开口,叫住回廊下那道沿着墙根溜走的熟悉身影。
那背影顿时僵住。
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扭过头来。
“怎么到这来了?”谢缨走近,轻声问。
见她穿得单薄,又解了鹤氅披上她肩头。
小姑娘原就瘦弱,那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大氅一盖,一圈雪白的毛领围住巴掌大的脸,更显我见犹怜。
他伸出手去,手指爱怜地抚过她紧蹙眉心。
“行军打仗之事,本不是你要忧心的,何苦给自己平添烦恼?”谢缨说,“近来天冷,阿兄特地请人往东厢添了不少炭火。你待在房中,轻易莫再外出。”
“可我放心不下。”
沉沉却摇头道:“阿兄,殿下真的会来吗?倘若殿下真的来了……要守住定风城,有几分把握?”
“若容得我选,自然希望是十分。”
谢缨失笑:“可惜,我非神算子,没有掐指一算问得天机的本事。”
他说着。
似是安抚,似是宽慰,又蓦地话音一转:“阿兄只能应承你一件事,”谢缨温声道,“无论胜仗抑或败仗、结局如何,阿兄都会不惜代价,确保你性命无虞。”
他的语气中,满是身为兄长的温柔体己。
待到目送少女背影远去,却又扭头向长廊拐角处沉声唤道:“乌戈。”
原本空无一人的墙角,忽的落下一道轻飘黑影,右拳叩肩,向他俯身行礼。
谢缨望了眼东厢的方向,沉默片刻。
末了,却还是扔下一句:“这几日,看好……保护好她。”随即追上众人、匆匆离去。
是日。
定风城外,无数流民惨遭虐杀、身首异处。
上至满头白发的老妪,下至襁褓之中的婴儿,尸首横七竖八、摞成一座小山——他们之中,大部分皆是定风城中的平头百姓,是守城将士的兄弟、姊妹、妻儿。欲出城避难,却被突厥人生擒。
一城之隔,生死诀别。
连日来的威逼震慑,早已让留守定风城的魏军残部失了抵抗的胆气。
如今,更眼见得亲人朋友横死眼前而束手无策。城楼之上,压抑而痛愤的哭声响彻不绝。
突厥主将勃格见状,自知时机已到,当机立断、下令攻城,
低沉雄壮的号角声刹那间响彻战场。
突厥人排兵列阵、架起云梯,早已集结待命的死士冲锋在前,拼死登城。
城楼之上的守将回过神来,匆忙召集弓箭手围剿,不断挥刀砍杀驱赶。
一众将领后脚方至,也迅速加入作战——却仍力有不逮,很快陷入苦战。
眼见得城楼便要失守。
“诸位快看!”
却又是那位提议绑阿史那金威胁突厥人的副将,忽的指向战场后方厉声喊道:“援军!……是援军来了!”
定风城外。
那乌压压的突厥大军后翼,不知何时、竟被强行撕开一道豁口。
众人远远望去,只见一虬髯大汉身披锁子甲,挥舞巨斧,领一队前锋军纵马砍杀,奋力杀出一道血路。
饶是突厥人悍勇善战,此刻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匆匆调兵回剿。
战场形势,瞬间为之一变。
前线援军已至,魏军士气大振。
一扫连日来避战不出的窝囊气,当即点将出城支援。
“速开城门迎战!”
以副将范曜为首,众将领兵奔出定风城,齐声喝道:“杀——!!!”
“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够本!!”
“杀光这群突厥蛮子!为咱们的兄弟姊妹报仇!”
天地变色,喊杀声如雷。
唯那一袭红衣始终不为所动,静静立于城楼之上。
随手抽出洞穿突厥死士胸膛的长剑,他轻甩去剑刃血珠,又居高临下,望向那被分割成两半的战场:守军与援军即将汇合。
“王虎!”众人都已杀到眼红,忽然间,却有人认出那大汉身份,失声道,“怎么是你?!”
“不是老子还能有谁!”
手执巨斧的黑面将军啐道:“这突厥兵皮糙肉厚,和燕人有的一拼,老子这三板斧都要砍得卷刃了!”
“不对……不对,是怎么只有你!”范曜环顾四下一圈,脸色微变,“殿下呢?”
“殿下?”王虎满脸疑惑,“殿下自然是在雪谷和燕人作战,怎会出现在此。军师派我率兵驰援,早已遣飞鹰送信告知樊——对了,怎么不见樊老将军?”
众守将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读出荒唐无措之意。
不知不觉间,原本分割开的战场、已随着两军交汇而重新弥合。
突厥人不惜以砍断后翼军为代价,将他们重重包围。
战阵中心仍在不断收缩。
“不好,中计了!”
范曜回过神来,猛地怒吼出声:“诸位将士、王将军,速速随我杀出阵去……!”
“再晚便来不及了!”
“顾嬷。”
沉沉望着窗外出神良久,忽的,开口问进屋添炭的仆妇:“你可知,外头是什么动静?”
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闻言,却头也不抬,只一脸麻木地回答:“姑娘,外头日日都在打仗,还能有什么动静。”
“我知道,可今日的战鼓声不对。”
沉沉侧耳细听,满面犹疑:“为何今日的战鼓声……这般有气无力?还有这鼓点、听起来……”
听起来,不像催征之声,反而犹如哀鸣。
“许是城破了。”老妇人说。
那语气平静,宛若与她闲话家常。
沉沉的心却猛地一沉,霍然站起。
在房里来回踱步片刻,末了,终是一跺脚,夺门而去。
地牢中。
仍穿着破旧囚服的少年面壁而立,正盯着墙角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正”字出神。
身后,却忽有脚步声匆匆而至。紧接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传来。
“阿史那金!”她急声唤他。
少年心口一跳,遽然转身。
便见几步之遥,那久未出现的魏女满面凝重,扑在栅栏外向他招手。看那样子,似乎是在示意他走近些说话——
可是。
阿史那金脚步微顿。
是真的,还是自己在做梦?
他望着她焦急的神色,喉结不知觉上下滚动:自她离开后,不知为何,他总梦见她的“鬼魂”游荡在四周。有时盯着他喝药,有时就睡在他身旁,只是,永远什么话也不说。他偶尔伸手,想要碰碰她的脸,可一伸手,那人影便如轻烟一般散去。
像梦一样。
他于是猜想,大概是英恪把她杀了。
她的灵魂无处可去,所以只得继续跟在自己身边。可如今,她却出现了。
还说话了。
阿史那金忽的回过神来。
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末了,却又咬牙切齿地端出那副矜贵挑剔的神情,眼神自上而下打量着她,问:“你还活着?”
“……”沉沉一脸古怪,“你觉得我死了?”
话落。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最后各自别过脸去。
沉沉看着旁边黑咕隆咚的甬道。
心说别同他个嘴不把门的人计较,自己好不容易趁着城中守卫空虚溜进地牢,是为了正事。
于是,稍微顺了顺气,仍是回过头来、盯着他轻声道:“我来找你,想问清楚一件事。”
“……嗯?”
“我想知道,如果按你所说,英恪是突厥人,为什么又会突然变成魏军的谋士?”沉沉问,“他们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两个人?”
阿史那金似乎没料到她来是为了问这个,一时愣住。
“但,无论如何,我这些天来见到的,的确只有一个人。”沉沉却抢在他前头自问自答。
闭目深呼吸片刻,又追问道:“所以,他真的是奸细,是不是?”
假意把商队的消息泄露出去,抢先她一步报信,也只是为了换来定风城中守将的信任。
樊齐被刺后,定风城中乱作一团。
这么多天来,突厥军明明有无数机会夺城,可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明知援军将至,却突然动了真格。
还能为了什么?
“其实,围城守城,都是他安排好的一出戏,想要‘引君入瓮’,”沉沉的声音里带着不自察的沉痛,双手紧紧攥住栅栏,“我猜的对不对?他从始至终,根本都没想过要好好守城,对不对?”
地牢中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可无人应答,某种程度上,便是回答。
阿史那金的神色不会骗人——他身为突厥九王子的骄傲,绝不允许他向一个小小的魏女撒谎。
沉沉看在眼里,鼻尖没忍住一阵发酸:
她多希望,一切只是自己想多了。
那毕竟是她的兄长,是她无数次做梦都希望他还活着的、她曾最依赖信任的人。
若非一点一点的怀疑逐渐积攒成山,让她再也无法忽视。她甚至不会、也不愿意迈出今日这一步。
可是,如今定风城将破。
如果殿下真的率军赶来驰援,到时他面对的,会是什么?
沉沉擦了擦眼睛,拭去那点软弱的泪水。
忽的抬起头来,正色看向阿史那金:“我知道,”她说,“那些突厥人,每一个都很爱惜你的命。”
那还用说?
他可是父汗最宠爱的儿子。
阿史那金轻哼一声,沉默不语。
他自觉已给足了她脸面。
岂料这胆大包天的魏女,下一句话,竟说的是:“所以,我要用你的命,换定风城一丝生机。”
阿史那金顿时两眼瞪大,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这魏女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会偷来我阿——偷来英恪的令箭,放你出去,到时候,再用匕首挟持你上城楼。”
沉沉说:“你让他们退兵,休战三日。只要突厥军撤退,我……不会伤你。”
“区区魏女,你以为你是谁!”
阿史那金被她的话气笑:“你,挟持我?!凭什么?”
凭你这豆芽菜的身板,凭你那不切实际的荒唐想法么?!
“凭我曾经救过你一次,”沉沉却一点没有被吓住,只低声道,“我们魏人有句话,叫‘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说的是,对人好却要求对方报答,不是君子该做的事。”
这句话,还是殿下教她的。
沉沉目光坚定,望向面前一脸愕然神情的蓝眼少年:“只可惜,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所以,阿史那金,我现在就要你报答我。”
阿史那金:“……”
“而且,你忘了么?我还给你下过毒。”
见他神情动摇,她立刻张口就来:“你近来,是不是经常气血淤积在胸,觉得喘不上来气?”
都是因为在地牢里久不见天日,又不走动。
她被关着的时候也这样。
沉沉心知肚明原因,所以瞎掰得格外一本正经:“其实都是那毒药的后遗症,”她说,“如果你不帮我,那,等死吧。城破了,我死了,你也跟着死。”
阿史那金:“……”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的突厥语已然说得很流利,丝毫不像一个初学者。
尤其是,那些威胁的、恫吓的、挑衅的话,语气更是学了个十成十。
至于是学了谁的——
近在眼前,答案不言自明。
阿史那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眼瞪着她,恍惚是要滴出血来。
亏他以为她死了,还每日为她向长生天祈愿!她竟反咬一口、拿性命威胁他屈服!
“你……!”
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怕么?!
“吁——”
勃格亲率心腹,将王虎、范曜等人团团围住。
一行人自汇合至今、拼杀至黄昏,虽杀敌无数,仍是困于战阵中心,几番试图突围而不得。麾下将士死伤无数。
如今,身边剩余部将,竟仅余不足百人。且个个负伤挂彩,弃马而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群人已是强弩之末。
特勤不愧是特勤,果真神机妙算。
勃格眼神掠过那些面露不甘的败军之将,又若有所思地,望向城楼上那一袭红影:
待到杀灭这批魏军,他们便可把早已安排好的人安插入定风城,届时,定风城上下,唯特勤一人马首是瞻,再没有这群武将碍事;
若再有魏人援军赶到,便将其围杀于城中。若他们行军撤退,更是正中下怀。
无论是谁,来即是死。
思及此,他不由狞笑出声,顺手挥刀、砍下一名魏将头颅,拎着头发在手中把玩。
“你们,想怎么死?”他问王虎。
王虎自然听不懂这叽里咕噜的胡语,只知自己的兄弟被人一刀砍杀,顿时目眦欲裂、挥舞着巨斧便要扑杀上前,却被范曜拼死拦住。
“殿下到底……到底会不会来!”范曜身中数箭,其实已有进气没出气,不过强撑着没有倒下。
临死之际,这面目威严的北人将军,却还是紧拉着王虎、不甘心地问道:“会不会来……会不会、有可能……”
“我早说过绝无可能!”
王虎见惯了死人,当然知道他这副模样代表着什么。
是以,语气虽凶,一时却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我亲眼看到,殿下发了疯似的、杀了好多……暗卫。他要来,可是,军师怎能放人?雪谷之战没有殿下,根本全无胜算。我们这些人,都是挨了冻、饿了快一个月的——再不攻克雪谷,大家都要被冻死饿死!怎么放人!”
殿下就像着了魔,一心要走,可陶医士吹起短笛,他便痛苦不堪,抱头哀嚎。
换在往常,他明明很快便会安静听话。
唯独这一次,军师用了足足一日一夜的时间,才将殿下“镇压”。
拿锁链绑住殿下的手脚,用金针施针、封锁五感,直到他不再妄动——自己走的时候,殿下甚至已“平静”下来,率军再次攻向雪谷——
所以,怎么来?!
殿下怎么可能来?
范曜闻言,苦笑一声。
拼命以剑支撑身体,却仍是轰然跪倒,喷出一口鲜血。
仅剩的一百余名魏军,似都在这四面楚歌中了然了自己的结局,一时间,凄厉的哭声、慷慨激昂的骂声、呼告亲人的哀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他们都知道,自己将埋骨于此。
定风城失,他们便是一国罪人。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牺牲,只会记得,他们打了败仗。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范曜仰面看天,泪流不止。
勃格被这群魏将涕泪交流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正思索着如何将其虐杀、以供取乐。
忽然,却听身旁的副将惊叫出声,指着定风城城楼方向厉声道:“王子!是王子——!”
勃格表情微滞。
笑声顿止,霍然回头。
只见定风城城楼之上,阿史那金被两名狱卒押解着、五花大绑,身旁的绿衣少女横刀于他颈侧。
那少女瞧着年纪并不大。
身形更是瘦弱,一张清秀的小脸,掩在硝烟泥沙之下,分明灰扑不少,却愈发显出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神采凛然,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不敢想象那幼弱纤细的身躯之下,藏着怎样破釜沉舟之心。
“城外的突厥人,听着——!”
她几乎喊破喉咙。
每说一句话,就被喉口撕裂般的痛激出难耐痛苦的表情。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穿破战场、传到每一个突厥人耳边。
如若不是她此刻挟持着九王子,那口丝毫听不出口音的突厥语,几乎让人怀疑,她是“己方”之人。
“将我魏军将士送回城中,退兵十里,休战三日,否则——!”
她手中刀刃逼近阿史那金颈侧,几乎瞬间见血。
勃格脑中轰然一声,想起大汗临行前的“嘱托”,顿时冷汗涔涔。
似乎是怕这般震慑不够,她又示意身旁狱卒解开阿史那金左手,随即猛地将那手举起:阿史那金的左手,被数层棉布随意包裹着,却仍不住渗出血迹。
她解开腰间布袋,将里头两根血淋淋的手指抖落。
突厥军中,顿时一片哗然,紧接着便传来激愤的骂声。勃格身边副将甚至立刻张弓瞄准,面上神情怒不可遏。
可惜,她稍微退后半步,便足够将身形完全藏于阿史那金身后。唯有匕首仍然分寸不挪,横在少年颈边。
“——放人!”她说。
阿史那金任由她“挟持”自己,全程紧咬牙关配合,不发一言。
勃格只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城楼之上、那道始终未有表态的身影。
谢缨背手而立,似也被眼前景象“震慑”,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待要伸手阻拦,左手却倏然剧烈地震颤。
他离她分明不过十余步,竟似咫尺天涯。
“乌戈!”他只得咬牙唤道,“乌戈!拦住她!”
话落,一道黑影骤然从沉沉身后闪现:没人发现他何时藏在那,又是如何神出鬼没地现身。
待到众人发现他行迹,他的左手已然掐住她脖颈。
沉沉反应不及,未能挣脱,瞬间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手中匕首“当啷”落地。
勃格见状,终于长舒一口气。怒从心头起,即要下令弓箭手将这魏女射杀。
“谢缨”却又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住——!”
住手。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只霍然瞪大双眼,看向虚空之中、破风而来的羽箭。在他开口的瞬间,将乌戈射杀当场。
一箭穿心。
那天生力大无穷的突厥暗卫,竟被小小一支羽箭裹挟而退,直至狠钉在城楼之上,狂吐鲜血不止——
身后墙壁,应声而碎。
是谁?!
众人脸色大变。
无论魏人抑或突厥人,此刻心头俱是一震,齐齐四下望去,寻找着这羽箭的来源。
唯有沉沉还没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捂着喉咙、咳嗽不止,随即颤抖着手摸起匕首,再一次横于阿史那金颈侧。
可是,她的喉咙竟发不出声音——
她急得快哭,不住哈气,喉口却仍只能发出一些微弱的气声。
不知是方才真喊破了喉咙,还是被那突然出现的黑影掐得失声。
对了,黑影——
她望向墙壁倾塌的方向,面露疑惑。
却忽听身边的阿史那金唇齿簌簌,几乎打着颤的喃喃了句:“那就是……”
那就是?
她循着他视线方向望去。
只见落日之下,残阳泄地。
马踏流星,千里奔袭,如拖着长尾的流星隐现,马蹄踏过之处,草地卷起阵阵烟尘——
背负玄铁长弓,手执双剑的少年将军,纵马杀入阵中。
犹如开山劈道,双剑起落,一片头颅坠地。战阵之中,突兀地矮下一截,而后,无头尸首轰然如山倒。
鲜血顷刻间溅满他的身与脸。
可,来者究竟是沐血而生的战鬼,抑或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修罗,此刻已不再重要。
被围的百余名魏军将士,只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倏然爆发出威震天际的呼吼声。
就连只剩一口气的范曜,亦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似笑似哭,以身为盾、冲上前去为那少年将军掠阵。
“诸位将士,”王虎落后半步,扶起范曜,与之并肩作战。又举起手中巨斧、哽咽着振臂一呼,“跟上殿下,我等一同退入城中!”
突厥人本就被那突然出现的少年将军吓得人仰马翻,战阵不住向后溃退。
如今,阿史那金的性命又还在魏军手中攥着,勃格见谢缨迟迟未有指示,亦不得不避其锋芒,咬牙下令暂退。
此前众人苦战数个时辰,仍不得突围,如今,终现一丝生机,当即前仆后继、拼死杀开血路,一路冲杀至定风城城门外。
魏弃断后,活生生将一应突厥兵士吓得不敢近前。
“开城门!”
王虎仰首望向城楼众人,怒吼道:“速开城门!”
可城楼之上,竟无一人响应。
反而是方才还被左右两人押解、五花大绑的阿史那金,竟不知何时被人松了绑。
与谢缨一同留守的小将公然反叛,两名狱卒亦被其砍杀而死。
阿史那金解开左手棉布。
五指赫然完好,只掌心一道划痕仍在渗血。
而“谢缨”面若金纸,不住喘息——手指紧紧扼住面前少女细弱的脖颈。
沉沉几乎被他举起,双脚离地,半边身子悬停于空中。
若他松手,顷刻之间,她便要摔落城楼之下、化为肉泥。
“妹妹。”
“谢缨”满脸冷汗,声音却仍旧温柔:“没想到,竟是你坏我大事。”
“为何我有意留你一命,你却如此忤逆,偏要与我作对?”
沉沉满脸通红,濒于窒息,拼命拍打着那铁钳般、紧覆于自己脖颈的手。
他却似视而不见,只朗然厉喝一声:“魏弃——!”
城楼之下,少年将军拉弓上弦,一支寒光凛凛的铁箭,早已对准他的眉心。
然而,阿史那金被救的同时,突厥军中近百名弓箭手,同样拉满弓弦。
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城门之外、已是瓮中之鳖的魏军将士射成刺猬。
终究是他赢了。
可是……
“谢缨”面色惨白,表情极为痛苦。
仿佛此刻被扼住脖子的人,不是谢沉沉,而是他。
纵然他极力想要挤出一抹属于胜利者的、从容的微笑,可这笑容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很快,又被一种诡异的割裂感撕碎。
似有另一个不同的“他”,从这具身体中钻了出来。
“不许你,”于是他时而微笑,时而冷汗涔涔,咬牙切齿,“不许你,动她。”
沉沉将他诡异的神色看在眼里,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眼中热泪滂沱,嘶声喊道:“阿兄……”
“谁都不能,伤害,”谢缨眼角倏然滚落一行血泪,“不能伤害——”
【呜哇……!阿兄,虎头笑我。】
【过来,先别哭。哭什么?跟阿兄说说,他说你什么了。】
【他、他说我,吃饭吃得比他还多,说我、日后定然没人娶,越养越肥,养到变成猪猡——】
【好了,别说了,这臭小子……!沉沉,你在这等着。坐着不许动。】
【虎头那臭小子来给你赔礼道歉了没有。】
【赔、赔了。】
【……那你还哭什么?】
【呜、呜哇——!因为阿兄,你打虎头,阿爹打你,你看起来比虎头还可怜呀!呜呜,阿兄,你的脸变成大馒头了,你、你看起来……呜,比虎头还虎头。】
【……】
【以后我再也不和虎头生气了。阿兄,你还是不要再打虎头了。】
【不行。】
被自家老爹收拾得鼻青脸肿,还非要装着若无其事、龇牙咧嘴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年轻哼一声,将自己那哭得眼红红,人却永远圆滚滚的妹妹抱起来、举过头顶。
他是城中人尽皆知的小霸王,却独独让她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从小到大,没有半句怨言。
【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谢缨说,【谁欺负你,笑话你,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小爷打得满地找牙。】
“谢缨”的脸上分明还挂着那骇人的血泪,忽的,却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右手成刀,猛地劈向左手——
左手脱臼失力的瞬间,掌中少女亦如一叶枯蝶,骤然向下坠落。
“放箭!”
而勃格早已恨极这挟持阿史那金的“毒妇”,见状,当即一声令下。
顷刻之间,百箭齐发!
魏弃仰起头,眼底映入那道浅绿身影。
沉沉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恍惚回到朝华宫,那张熟悉的床榻之上,许多个无人知晓的夜,她曾被少年紧搂在怀中。
她睡不着,小心翼翼地呼吸,不敢抬头,却又总想抬头,于是悄没声息地扬起一点点、又一点点的脑袋,直到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听见他熹微的呼吸声,心口不受控制的狂跳,终于渐渐平息。
他的心跳声,和她的心跳声没有不一样。
她想。
他的呼吸声,和她的呼吸声一样,也平缓而绵长。
没有别人知道,他们就躲在这里,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依偎着入睡,可,如若他不是九殿下,她也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罪臣女眷,他们会是如何相遇——又或者,一生都不会相识呢?
许多个无眠的夜,她不受控制地幻想那些未发生过的事,时而忧心忡忡,时而少女怀春,光是盯着夜色昏暗中、他沉睡的脸,心口似也不知觉充盈出陌生却酸涩的感觉。
只是,那时她还太小,只知欢乐趣,不知离别苦。
更不知,就中更有痴儿女。
他是,她亦是。
所以,这又如何算不得一句“心悦于你”呢?
未说出口的心悦。
怎么就不算心悦呢?
一滴鲜血落在她的眼皮上。
耳边,箭镞没入血肉的声音接连响起,可是身体犹如五感全失,她花了许久,才挣扎着让意识回笼——而后,颤抖着、渐渐掀开眼帘。
少年一如初见,貌甚美。
她伸出手去,手指轻抚过他的眉与眼,仿佛描摹一幅不容磕碰的画。
唯恐动作稍重一些,便会碰碎了他。
“殿下……”她轻声说,“我……没能,给你写信。可是……每天,都记挂你。”
少年长睫轻颤,不语。
“殿下,”她于是又问,豆大的泪珠,不知觉从眼角滚落,“菩萨,有没有替我、托梦……给你?”
魏弃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箭羽。身下,是汩汩长流的血河。
呼吸之间,似都带着血沫与腥气。
他却忽然笑了。
涣散的双眼,亦渐渐有了焦距。
少年轻俯下身,隔着衣襟,听她一声赛过一声的,怦怦的心跳声。
——原来,这便是活着的感觉。
他还活着,所以会痛,会思念。
“谢沉沉。”所以他轻声说。
每一个字,却都好像排演了千遍万遍。
“我每一日,都梦见你。”
所以每一日,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