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春
还未入夏,草木之中已传来些许虫鸣,竭尽全力的嘶鸣声接连不断,又在忽然之间戛然而止。
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麻雀,从树枝中展翅飞出,穿过叶片缝隙间的光柱,与空中另一只同伴相遇。它们欢愉地旋转,在忽高忽低间渐渐往远处飞去。
被鸟儿振翅刮落的树叶,此时晃晃悠悠地停靠在宋府门口的石狮头上。叶儿才在这里留下阴影,就被匆忙行过的侍女再次带落,最终安静地躺在泥地上不再移动。
马蹄和车轮声盖过虫鸣,车夫勒马正好停靠在两只石狮子中央。侍女上前还没放好踏蹬,车内就伸出一只葱白玉手掀开了帘子。
阳光照在脸上,宋泠乐在昏暗的车中待久了,不由得眯起眼睛,踩着被匆忙放好的踏蹬下了车。
她今日下学堂听闻一件事,想赶快回府与母亲和长姐分享。不顾大家闺秀需要遵守的礼仪,秀鞋碾过泥地上的一片绿叶,她提裙快步往倾竹院走去,银珠落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
倾竹院是父母亲的寝居,因几丛倾斜的竹子而命名。
她的母亲是翰林学士之女,向来喜爱读书写字,这里被她打理的十分清净雅致,高声说话与快步行走都是不允许的。但当她路过倾竹院的侍女时,她们除了停下向她躬身行礼外,并未对她急躁的模样有任何惊讶,似乎早已习惯。
“阿娘!”等不及母亲房门外侍女敲门请示,宋泠乐直接推门而入。
房中坐着一位青色衣衫的中年女子,她梳着飞云髻坐在茶桌正中间,一手端茶一手拂袖,面容有着岁月沉淀下的庄严安静。她的嘴唇微张,应该是刚才正在说话。
而旁边的年轻女子,发间虽然简单装饰着珍珠与银制玉簪,一身乳白色玉兰暗花长裙略显朴素,却更突出她翩若仙姿,般般入画的气质。
“潋潋可是又忘记该如何进屋了?”青衣女子微皱眉头,音容严肃道。
宋泠乐一只脚刚踏进门,与母亲四目相对。思索片刻后,她无奈退回,自己动手老实地关上房门、轻扣门框、细声请示:“阿娘,潋潋请见。”
等屋内准允后,她才步入走到白衣女子身旁坐下。接过长姐递来的煎雪,大口大口饮下,耳边是母亲嫌弃说教的声音。
宋夫人怎么也没想通,同样是自己亲生,为什么长子长女皆是安静温婉、克己复礼的模样,而幺女却是这般粗心浮气、冒冒失失,如何说都改不了。
心念一转想是被众人宠坏了罢,她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和长女继续道:“浅浅可还有其他想说的?”
长女宋清音埋头,抚摸着腰间玉佩,紧抿双唇不做言语。
“你们要说什么?”饮完茶水的宋泠乐很是好奇,放下茶杯瞪着两颗晶莹透亮的眸子,望向愁容满面的二人。
“在说你长姐的婚事。”宋氏示意侍女端上一碟点心放在幺女的面前。
“真的吗!”宋泠乐高兴地接过点心,兴致勃勃地看向宋清音,“阿姐选的哪家公子,可是潋潋熟识的?”
“食而不语。”宋氏轻声提醒,目光却落在长女身上。她知道她的不情愿,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女子出嫁全凭父母做主虽说自己也想爱护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可来自皇室的授意又怎么能反抗?
宋清音侧身看向天真无邪的妹妹,眼里全是怜惜。她抬手轻轻擦掉妹妹嘴角的糕屑,语调轻柔宛如山间微风,“是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宋泠乐吃了一半的杏仁糕掉落在桌案上,一脸不可置信。
宋氏一族世代高官,她的祖父是当朝内阁首辅,父亲任职工部尚书,长兄去年到青州台堂郡任职郡守。他们家如此位高权重,为防外戚专权,陛下绝对不会让宋氏女子入宫
那为何长姐会说与太子殿下定婚约?
看出她的疑惑,宋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解释道:“并不是你阿姐选的,也未说定。只是前段时间,太子殿下有对你祖父提过……”
“祖父同意了吗?啊,不对,陛下同意了?”宋泠乐握住长姐的手,坐起身急切地向母亲求得答案。
然而没有人回答,在沉默中她感觉不妙。
宋清音温润细腻的手捧起妹妹低落的脸,为她整理刚才快步行走弄乱的额发,看着这张一直无忧无虑的脸蛋上布满担忧,心里的悲哀抚平了些许。
“潋潋,若是真的那便是阿姐的命数,也是作为宋氏子女该为宋家承担的责任。其实不用担心,说不定不会是我,一切还是要在选妃当日才能确定想做那个位置的人有那么多,只愿她们谁能如愿。”温和的嗓音中带着悲凉与不甘。
“正如浅浅所说,事情目前还没有确定下来,你们也不要太在意倘若真的只有入宫,浅浅也不要担忧,宋氏与母亲那边彭氏一族都会为你撑腰。”被两个女儿带入了情绪,宋夫人竟然也有些伤感,强忍着鼻酸把话题岔开,“潋潋刚才匆忙过来是有何事?”
“啊”被母亲一提醒,宋泠乐用手绢赶忙擦拭了一下鼻尖,不想让气氛一直陷入难过之中,快速说道:“前些日子裴疑不是与宁安侯家的世子起了冲突被先生责罚后就没来书院了吗,今日我听人说他在抚仙楼”
“潋潋!”宋清音朗声打断她,不安地看了一眼母亲的脸色,心道不好。
“他、又和人起了争执?!”宋夫人身体前倾,神色急切。
“那是因为宁安侯世子去找岱渊的麻烦,不是他主动招惹的,阿娘无须担心,先生已经好好教训过他了。”宋清音劝慰道,顺便剜了妹妹一眼,示意她不准再开口。
“教训是教训,他若不服气又怎会跑去那什子抚仙楼?我得去看看,若又是闹别扭不吃不喝会坏了身子的。”宋夫人说着就打算起身,被幺女一声不满打住。
宋泠乐正准备说话,刚一张嘴就被宋清音塞了满口糕点。
“阿娘,父亲已派人去把他找回来了,我昨日也去将军府看过,他除了有些无所事事,一切都好。”
见长女坚定的目光,宋夫人稍微放下心来,她想去看看裴疑又怕他躲着不见,便让贴身侍女雪茶准备了些糕点和自己酿的果酒,让宋清音送去将军府探望。
等母亲被扶下去后,姐妹俩恭敬退出房间。伫立片刻,宋泠乐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糕点,抱怨道:“阿娘可真偏心。”
宋清音难得不顾礼仪抬手敲了一下妹妹的脑袋,“你若敢对阿娘这样说,我绝对会罚你。”
“阿姐也很偏心他。”宋泠乐就着被敲歪的头,一边用手指扫掉嘴边的糕屑,一边不满地说。
“潋潋,你再这样就是无理取闹了,全家都是偏心于你,你怎会有如此大的怨怼?而且岱渊也从未欺负你,为何你老是要找他麻烦呢?”宋清音语气严厉,说完后从侍女手中拿过食盒塞到妹妹怀中。
“阿姐今日心情不愉,也是作为你故意告状的惩罚,这份食盒就由你去送——若是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定叫母亲罚你!可清楚?”
宋泠乐嘟嘴,腮帮子鼓气不情不愿地点头。在府中比起祖父和父母亲,她更害怕长姐,毕竟温柔的人一旦生气是很可怕的。
朝着长姐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宋泠乐便带着银珠去往将军府。
出了宋府大门向左走到巷子尽头,再往右转走五十步便是镇国将军府。侍卫瞧见宋府的马车,立即通知管家,并前来迎接。
本来她宋二小姐是打算给了食盒就走,转念一想若是进去瞧见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她不就又可以向母亲告状了?于是立即收回手,用纯真甜美的笑容问道:“母亲让我带点儿东西给他,方便入府吗?”
哪敢让宋家小姐在门口等着,侍卫立即迎她入内。
宋泠乐端正仪态,跟着裴府侍从漫步往正厅走去,环顾一周心道果然还是这般冷清,是自己也会天天在外面不想回来。
开始故意找裴疑的麻烦,还是从她8岁生辰开始。说巧不巧两人是同一天出生,只是裴疑比她大两岁。
那一日明明是父亲为自己举办的庆生宴,但母亲却一直带着裴疑与宾客交谈,事事先询问他的喜好,照顾他的情绪。那个瞬间她第一次感受到慌乱,觉得裴疑终有一天会抢走自己的母亲,从那之后开始各种找他麻烦,话语之间尽是针对。
人人都说他失去母亲,没有父亲的陪伴很是可怜,但这又不是她的错,为何要让他抢走她的母亲呢?
虽然宋泠乐后来知道母亲如此着重照看他,是因为心疼和与他父母亲的亲近关系,可她仍然不愿接受。说她自私也好,乖张也罢,自己就是讨厌他,谁来劝说也无用!
少女站在正厅裴夫人牌位前,恭敬地上了一炷香。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小时候母亲各种偏心这个讨厌鬼的事,然后又坚定地告诉自己没做错,谁叫母亲那么爱护他,而他不仅不感恩还想尽办法躲开,真是狼心狗肺!
刚把香插入香炉之中,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浅浅阿姐?”爽朗的少年声尾音上扬,听起来似乎很欣喜。
宋泠乐背身而立,闻言暗暗腹谤了他一句没眼力居然能把自己和阿姐认错,接着缓缓转过身去,狡黠地看着少年。余光中,他的身后有两只追逐的麻雀飞过。
须臾之间,裴疑表情宛如夏季艳阳高照的天空,被突如其来的骤雨掩盖住,满面喜悦瞬间换成不耐。
“宋泠乐?”他停下快速前进的步伐,伫立在离她十步左右的地方。少年抱手凝视,懒散且不屑,与刚才的表情判若两人。
他不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感觉一种“生人勿近”疏离感,目光凌冽深邃,宛如一只孤独慵懒的虎豹,让人有瞬间感觉不寒而栗。
而她却从不在意他放出的危险信号,看不见他周身透露出的寒意,像一只乌鸦聪明又自大,以惹怒他为自己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