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人鬼

    “上官翊能去开平做布政使，是谢阁老保举。”徐越解释道，“开平商业繁茂，国库每年约莫一半的商税都来源于常州港，那地方既是商贾们的金银库，也是官员们的销魂窟。”

    “略有耳闻。”谢珏说，“听闻有四大家族盘踞开平，其中苏州张氏一族所办的白马书院更是开平的人才聚集地，入仕为官者不在少数。”

    “没错，要说这四大家中最有名的人物，就是内阁大臣杜宛清”

    谢珏挑眉：“可你说过他是上官翊的老师。”

    “他们的确是师生，看来你不知道杜宛清是怎么进的内阁。”

    谢珏：“确实不知。”

    “洪丰十三年，开平布政使区厉与当地商贾勾结，贪了赈灾粮，哄抬粮价，导致百姓流离失所，三个县饿殍枕藉，死了数千人。

    “后来尸体传出疫病，疫情往中都开始扩散才惊动朝廷。谢阁老严查始末，斩了区厉项上人头，抄了他的家，那一案让开平大大小小诸多官员都被罢黜。

    “彼时杜宛清身在刑部，为刑部主事，因查案得力迁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也就在那一年，上官翊入都求学，拜入杜宛清门下，一年后科举中二甲第五名进士，入选庶吉士。

    “杜宛清有意培养学生将来入阁，可上官翊志不在此。洪丰十八年，上官翊不顾杜宛清拦阻，去了开平。”

    “上官翊这升迁速度也太快了。”谢珏算了算时间，叹道，“从入选庶吉士到成为二品布政使，短短四年，就是平步青云也不敢这么用。”

    “谢阁老保举，先帝也不敢多言。”

    屋内的雪打扫干净，水印都擦了，丫鬟进来换了一张黄花梨翘头大方案，挑帘开始传菜。

    头一道水嫩嫩的炒苋菜端上桌，谢珏挑了下眉：“这季节，外头鲜蔬可卖到一两银子的天价了，皇上桌上都未必日日见得着。”

    徐越拾筷给谢珏夹了一箸，说：“尝尝，今早小农园送来的。”

    小农园是尚膳监管的一个小园子，搭了棚烧了炭，温暖如春，冬季种菜也能活，确保宫里冬日也能吃到鲜蔬。不过园子不大，也是稀罕物。

    皇帝定然不可能让人给徐越送东西，他每日恨不得骂徐越八百遍。内廷上下都以王景兰和徐越为尊，皇帝同不同意没人凑上去请他批准。

    “味道不错，你也吃。”谢珏就念着徐府这口饭菜，鱼上桌后熟练地挑出鱼刺大快朵颐。

    徐越用膳照旧如喂猫，只用了小半碗便停箸，看着谢珏吃。

    “我听闻谢府也有一位宁安来的厨子，擅长辣炒，你怎么不回家用膳？”

    谢珏筷头一顿，抬眸：“这你都知道，中都的大小官员在你眼里是不是真的都没有秘密。”

    徐越莞尔：“这种事算什么秘密，我若真的无所不知，刘管事今日就不会出事。”

    “你怀疑上官翊是冲你来的？”谢珏把整条鱼都吃完了，留下一条完整鱼骨，“杜宛淸安排他倒是有可能，当年区厉的事就做得很果断，不惜牺牲家族的利益站到高位，而今新帝登基，他极有可能拿你当垫脚石去争次辅。”

    “牺牲家族利益？”徐越轻轻笑出声，“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玉成，你真是天真。没有杜氏在他身后支撑，你以为他能顺利查到区厉头上？

    “地头蛇也要争个第一。苏州张氏门生遍布，常州左氏掐着钱脉，镇州韦氏若非韦太后倒台，安州杜氏永远都是垫底那一个。

    “区厉才是被他们牺牲的垫脚石，杜宛清踩着区厉入了内阁，就有了与张同生一争高下的资格，这不仅仅是杜、张二人在争，更是两个家族的较量。”

    谢珏眉头轻拧。

    天家父子猜忌，朝中内阁争权，到了一州一县也要争个高低。谁都想做掌权的那一个，为了权力二字视人命如草芥，不顾百姓死活，这样的天下，还能称得上盛世吗？

    谢珏沉默须臾，嗓子有些被堵住，他放了碗筷，说：“那三县饿死的百姓，也是垫脚石？”

    “是。”徐越毫无波澜，只是触及那双深沉的蓝眸，心口也微微一震。

    谢珏不再说话。

    徐越唤了丫鬟进来撤下残羹冷炙，换了清火的菊花茶上来。

    “朝廷的权谋手段比你想象的还要肮脏，扒开最上面的人皮，个个都是鬼。”徐越看着谢珏缓缓说道，“纯良无暇的人不可能坐上高位，没有人允许。”

    谢珏眼皮一抬，徐越端起茶盏垂下眼眸：“你是个例外，也是个巧合。”

    屋外风雪大作，室内久久沉寂。

    忽然谢珏沉声问：“那你是人是鬼？”

    徐越不知想到了什么，没立刻回答，轻轻摩挲着虎口的红梅，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我嘛，非人亦非鬼。你看我是人我便是人，你看我是鬼我便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