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触怒
“谢指挥使家中今日也不会派车来接罢。”
水月镜花遽然碎了,徐越的声音化作涟漪,又冷又轻。
谢珏收回神思:“嗯?”
一顿饭勉强拉近些的关系因为谢珏一个眼神霎时间又回到原点,徐越也恢复那副漠然的表情:“不想再被半道扔下就收起你的浪荡眼神。”
浪荡。
谢珏还没听过这词用在他身上。
他去醉仙楼喝酒连伺候的姑娘也不用,二十好几的年纪别人妻妾成群他连个暖床都没有,贺闽兴都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隐疾,还劝他不要讳疾忌医。
说他浪荡不合适但也不算冤枉,坐怀不乱这话他对着别人能说得坦荡,但若人换作徐越……
谢珏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那夜在徐府浴房见到的画面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甚至还出现在梦里,一贯苍白的脸泛起红潮,连香肩都透着粉……
啪!
杯盏擦着谢珏耳廓碎落,紧接着砰一声巨响,门被踹开,数名黑衣侍卫冲进来拔刀将谢珏围住。
徐越厌恶的眼神从他身上掠过,起了身,冷冷道:“这回我信了谢指挥使不曾金屋藏娇,温香软玉的滋味儿没尝过罢,不然怎么三番两次往我身上点火。”
谢珏被刀架着,他确信答错话今夜徐越就会杀了他,不计后果。
这个人看似阴晴不定,实则埋了一条看不见的线在跟前,只要不过线,怎么蹦跶他都愿意陪着玩儿,就像逗猫;可一旦踩到那根线,徐越定然下死手。
谢珏没低头,他踩着那根线想试试对方的底线是不是在这里,他笑道:“那就是督公狭隘了,温香软玉我反而不喜欢。”
“这么说是喜欢硬的了。”徐越隐隐含着怒气,劈手夺了侍卫手中的刀,“不知道这刀够不够硬!”
噗嗤!
白刃用力刺进肩头,谢珏瞬间青筋暴起,不住跪了下去。
徐越居高临下注视着,拔出长刀扔掉,一点血渍溅到袍摆上,他弯腰捏住谢珏的下巴:“再有下回,我决计不会留你性命。”
谢珏疼得额间冒出冷汗,却带着笑,幸亏是个病秧子,万一换了其中侍卫下手,肩膀一准被刺穿。
“督公不杀之恩,谢珏记下了。”
徐越松开手,取了桌上酒坛倒酒洗手,满室酒香四溢。
“不求你记得我的恩情,你不记恨我我就能睡个踏实觉了。”徐越洗完手,示意侍卫都收刀,“一码归一码,今日这一刀是咱们的私怨,了了。但愿往后谢指挥使谨慎做人,别丢了锦绣前程搭了性命。”
谢珏忍痛笑道:“你不怕我做了皇帝再报复你?”
徐越微微蹙眉,谢珏这个人,还真是随时不忘刺探他。
“我信你知恩图报啊。”徐越意味深长道。
滴水不漏。
谢珏单膝跪着,一手撑地,一手朝徐越递过去:“既然私怨全消,那劳驾督公扶我一把。”
旁边侍卫将他拽起来,牵动伤口,谢珏冷汗直下。
徐越似乎彻底顺了气,面上怒意勾出来的红也散了,重新坐回椅子上,让人进来收拾,顺便给谢珏包扎伤口。
室内酒味与血腥味都被新点的香掩住了,谢珏包扎时脱了上衣,露出结实的臂膀与肌肉,强健的躯体喷腾着劲烈的力量感,徐越扫一眼,不动声色饮尽杯中茶。
处理完伤口谢珏只着了中衣,白衣胜雪更衬得他眉目深邃。
徐越觉得香点得有些重,闷得慌,挪去窗边坐,与谢珏隔了半个屋子的距离。
谢珏就坐在原位,靠在椅子上。
不能聊的聊过了,现下只能聊正事,谢珏先开口:“镇宁侯此时已经坐不住了,不过太子沉得住气,万一到了秋猎太子还不肯动手,那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越转着白玉扳指,心不在焉道:“太子动不动手没什么要紧,只要秦应文坐实了谋反,还怕牵连不到他么,那也太对不起东厂疯狗的称号了。”
谢珏听到疯狗二字愣了愣,少顷后问:“皇上会有危险吗?”
徐越抬眼:“怎么,你担心?”
谢珏没答话,徐越又接着说:“放心罢,他还不能死,你还没认祖归宗呢。”
谢珏展眉道:“归不归宗我倒也不是很在意,归宗又如何,不过是落个名字,我血统不纯,百官照样不认,我不怕做个叛臣,弑君夺位照样当皇帝。”
“可我怕啊。”徐越轻飘飘地说,“我可不想落个乱臣贼子的名声,我还想留名青史呢。”
谢珏做出信了他的话的样子,心中却叹气,真难缠啊。
——
入了盛夏皇帝愈发倦怠,隔三差五连早朝也不上了。
勤政殿中供了十几盆冰,宫娥转着风扇,十三皇子坐在皇帝身边应答功课。
谢珏站在殿门外,都有些不忍打破这一刻的父慈子孝。
皇帝抬头看见他,责问门外宦官:“怎么不通传?”
谢珏跨进门去,替人解了围:“是臣不让。”
作势要行礼,皇帝抬了抬手:“免了。祁衷,你带十三去偏殿歇会儿。”
杜祁衷与谢珏目光一碰,垂头应了,牵着十三皇子前往偏殿。
不用背书十三皇子很是高兴,才八九岁的孩子藏不住窃喜,脚步都有些轻快。
路过谢珏身边时,十三皇子露齿一笑,调皮可爱。
谢珏回以一笑,眸光深沉。
十三皇子与皇帝长得像,又活泼伶俐,这性子虽不是做储君的料子,却很难让人不喜欢。
皇帝也是人,私心这种东西只要是人就有,何况皇帝老了,他再撑几年,等十三皇子长成了,朝中权宦铲除了,就把皇位传给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再圆满不过。
要为十三皇子铺路,太子就是最大的绊脚石。
太子也是皇帝的儿子,可天家亲情从来都得为权势让路,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的戏码放在哪朝都不是新鲜事。
从前皇帝还能权衡着按兵不动,现在他却有些等不及了,当然这其中少不了王景兰的功劳。
徐越把心思藏得太深,谢珏屡次试探也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目前他们还算同路人。
借镇宁侯将太子拉下马,不仅是徐越希望看到的,更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宫娥给谢珏端来一碗冰浆,便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皇帝问:“镇宁侯最近有什么动静?”
谢珏手执汤匙将冰上点缀的菡萏花瓣挑开,吃了口冰,道:“想办法联系上了东宫,不过太子谨慎,回信让他不要自乱阵脚。
“侵占民田的帽子被太子想法子摘出去了,别的不干净的账目尾巴也被处理了,三法司要继续查是查不出什么的,徐越都把证人捏在手里,打算等中秋过后再放出来。”
皇帝冷笑一声:“若没有你,徐越这招借刀杀人恐怕就真要得逞了,借秋猎解决了太子又杀了朕,十三被他扶持上位做个傀儡,他这是要做第二个韦太后!”
谢珏心无波澜,面上挚诚劝道:“陛下万莫动气,他如今已失了锦衣卫,秋猎巡防禁军守外,臣领锦衣卫守内,必出不了岔子。”
——
在宫内用了晚膳出宫,谢珏绕道去了司礼监。
自松安居吃饭一别半个月,谢珏没见过徐越,听说他每日都去司礼监。
夏季洪涝频发,年年都有灾情,下面的折子成山地堆上来,徐越没有一处敷衍,认真看了再批。
内阁有谢磐坐镇,意见都给得很中肯,办法也妥当,不需徐越多费心,但抵不住奏折实在太多,眼睛看得酸涩不已。
久坐也让徐越浑身不舒服,下了一场雨一冷一热后又发病了,从司礼监出来就咳嗽不止。
刘奔山扶他出了院门,忙喂下两粒药丸。
徐越心力交瘁地闭了闭眼,半身力气都放在刘奔山身上,问:“谢珏今日进宫说了什么?”
“督公何不亲自问我呢?”院墙下一道黑影从暗处走出来,谢珏带着笑,“我定无半字谎言。”
徐越抬眸看着他,半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年轻真是好,伤得也不算轻,好得这样快。”
“哪里,是督公手下留情。”谢珏看着他惨白得病入膏肓的脸,不禁回想起那日关于毒虫的说法,他后来托贺闽兴打听过,说是没听过这种毒。
谢珏走上前,说:“督公不是想知道我今日都说了什么,车上谈?”
徐越没说不,谢珏就当他默认,忽而弯腰一把将他拦腰抱起来。
“你干什么!”
“指挥使!”
徐越惊呼一声,刘奔山慌忙要抢人。
谢珏抱着人大步向马车走去:“督公为君分忧操劳至此,实在感人。”
徐越怒视。
谢珏抱他踩着脚凳上了车,稳当将人放下:“举手之劳不足言谢。”
徐越冷眸如针:“看来谢指挥使还想挨一刀。”
谢珏抱人走了十几步路,怀中却没留下温度,他搓了搓手心,十足的不怕死:“待督公养足力气,再补这一刀不迟。”
刘奔山急急钻进车厢来,说:“属下该死。”
徐越没管他,瞪着谢珏:“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