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骤雨
晴空不过十日,中都再度被暴雨浇透。
飞鱼服浸水后沉重,黑靴里也灌满雨水,使人寸步难行。
一道响雷伴着闪电在西方炸开,有福从水沟中踏出来,骂了句娘,抹去脸上雨水,高喊一声:“云袖,叫他们都停下,搭个棚子先吃饭!雨停了再修!”
周云袖亦是浑身湿透,顶着倾盆大雨去传话,锦衣卫众人便都从官沟里爬上来,去棚下烤火。
春寒未消,冷风浸骨,又淋了一身雨,倒比隆冬的风雪还厉害些。
春日多雨,易犯春涝,每年这个时候京中官沟都要疏通一番,锦衣卫年年折腾。
城西诸多老宅在元定年间改做了寺庙,陈年旧木,哪里经得起这样大水浸泡,垮塌了一片,报给工部让他们修葺,他们不派人手不拨银两,反倒怪是锦衣卫失职。
如今和尚们没了住所,个个闹起来,昨儿司礼监才出面将和尚们都安置去了城郊督公的私宅里,今日却又下了这样大的雨,那些腐木全堆在雨里,堵住排水口,照这雨势,不出一夜,积水便将漫到长公主府去。
有福愁得心里窝火,拉着脸谁也不敢近身,更不敢抱怨。
周云袖抱着碗坐到他身旁,天暗了,火光映在他稚嫩的脸庞上,眉眼都很秀气,泡了一天雨水脸色唇色都泡淡了,白戚戚的。
周云袖刨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道:“哥,废木太多了,雨又这样大,就是干到天亮也干不完啊。”
有福的绣春刀就在腿边,他摸了一把刀柄,扬眉:“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就去工部闹一场,他们的人检修不力留下的祸患,却全数推到咱们头上,太不要脸了。”周云袖愤愤道,“左右咱们有刀,刀往脖子上一架,看他们要命还是要钱。”
有福一笑,上手往他脸上一捏:“云袖,真是出息了啊,都敢动刀了,难怪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周云袖说的自然是气话,却也不全是气话:“反正有督公,咱要是把督公搬出来,看他们又能神气几时。”
“督公……”有福轻喃一声,叹了口气,“长公主的事刚平息,督公又尚在病中,这些事何必劳动他出面。”
周云袖正欲再说,雨中却有人跑来高喊:“王大人!督公传话!”
来人是徐越的管事,刘奔山。
刘奔山淋了几步雨,走进棚子里拍了拍袖子,打量周遭环境一番,眉头一皱:“这也太遭罪了。”
有福站起来,说:“刘管事辛苦,不知督公有何事吩咐?”
刘奔山颜色和悦几分,道:“工部那头督公已打了招呼,余侍郎即刻便拨西城兵马司的人来帮忙,这几日诸位都辛苦了,吃完饭便都回了吧,晚些自有兵马司的人来接手。”
有福动容,问道:“督公的病好些了么?”
刘奔山一笑:“大好了,最迟……三五日便能痊愈了。”
刘奔山笑中有话,他没说完,有福也不多问,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既然督公开了口让他们休息,有福一点没耽搁,不消一会儿,人便都全散了。
亥时一刻,暴雨中传来轰倒之声,震耳欲聋,却又寂静无声,无人闻见。
徐越觉浅,半夜便被雨声惊醒。
屋内一点光亮也没有,黑漆漆的,徐越起身,唤了一声,外间立刻进来人,托着灯烛:“督公,怎么了,可是渴了?”
徐越说:“太黑了。”
来喜忙将室内的烛都点上,去拿了件氅衣给徐越披上,又问:“督公,可要点炭?”
徐越摇摇头,说:“不必了。晚上可叫人去城西看过了?”
来喜跪在床前,拢了拢他腿边的被褥,答道:“干爹亲自去看的,工部果真没派人。”
意料之中,徐越没什么表情,按了按太阳穴,吩咐道:“早朝之前去锦衣卫,让有福带着人去城西。”
来喜应了,又道:“雨下这样大,只怕已经淹到长公主府了,这才安生没几日,回头长公主若借此机会又寻您的麻烦……”
徐越垂着眼,漫不经心的:“怕什么,天要下雨,工部办事不力,与我有什么相干。”
暴雨下到天亮,徐越后半夜睡得不踏实,醒来病情似乎加重了,头晕得厉害,呼吸间灌入两口冷气,便猛烈咳嗽起来。
刘奔山一听见声响就进来了,又是顺气又是喂水,吩咐人多烧了炭盆来,温热的药也端来,喂着徐越喝了,要扶他躺下,徐越却抓着刘奔山的手,轻声道:“穿衣吧,外头如何了?”
“水已漫到长公主府,有福大人报了工部,要在长公主府西墙开渠,把积水排到梅园里去。”
刘奔山只为他穿了一身便服,头发梳顺,绾了个髻,未戴冠,低声道:“工部这会子已经跟长公主闹起来了。”
徐越朝铜花镜里一照,露出愉悦笑容:“让他们闹去罢,老祖宗那儿可通了信?”
“一闹上有福大人便去找杜公公了,老祖宗那头已经都知道了,您放宽心罢。”
徐越心情舒畅地在家临帖,乐得看他们狗咬狗。
这事要说故意也不算,谁知道下雨偏巧就挨着长公主府积水,天意可不是他能左右的。
锦衣卫在水里泡了两天确确实实遭了罪,废了秦昭挑拨事端的人又没找出来,徐越心里憋着火,工部非要这时候撞上来找不痛快,那就怨不得他坑人。
——
西城积水最终是凿开长公主府的墙排到了梅园,等西城的寺庙收拾停当已过去月余,天暖了,徐越病愈,开始琢磨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事。
元定年间锦衣卫风光无限,那是正儿八经的天子手中刀,满朝文武天下属官无不闻风丧胆。
只是出了锦衣卫同后妃勾结谋害皇嗣一事后,这把刀便被天子丢弃,到了今上手中,已是废铁,甚至沦落到给五城兵马司打杂。
直到徐越做了东厂提督,成了锦衣卫的新庇护,锦衣卫才又昂首挺胸做人。
不过前任都指挥使瞧不上徐越,徐越便费了些力气把人踹了,如今都指挥使的位置一直空着,他还没选定人选。
徐越摩挲着纸上的名字,郑运与冯逊都是锦衣卫老人,也是徐式故交,二人同职,任锦衣卫指挥同知,这二人提拔谁都合适,却又提拔谁都不合适。
徐越陷入两难,迟迟拿不出主意。
来喜进来奉茶,说:“督公,有福大人来了,说有要紧事禀报。”
徐越抬起头,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让他进来。”
有福身着飞鱼服大跨步迈进庭院,到门口脚步放缓,轻身进了屋,单膝跪地抱拳道:“督公,秦世子死了。”
徐越眉头微动:“怎么死的?”
“对外说是病死。”有福答道,思索片刻,又道,“不过下官问了许太医,他说恐怕是中毒,只是辨不出毒性,若要分辨,需得动刀。”
秦昭身份贵重,长公主怎么可能允许,何况划开尸体也未必就能查清凶手,长公主向来难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是个道理。
看来秦昭身残是个引子,有人要致他于死地,只是恰好撞上有福那一脚。
这倒是有趣,杀秦昭,是冲谁来的呢?
“死了中都倒也能清净两日。”徐越漫不经心道,“左右与咱们不相干,看戏罢,看那幕后之人,究竟是什么算盘。”
有福出去没多久,徐越换了衣裳去见王景兰,想请他拿个主意。
春光尚好,王景兰在内堂逗鸟,杜祁衷恰有要事来报,与徐越在门口打了照面。
“小祖宗可也是得了信?”杜祁衷方从宫里出来,见了徐越满脑袋不解,“谁脚程这样快?”
徐越更不解了,先抬步跨进门槛,问:“什么信?”
杜祁衷说:“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事儿啊。”
徐越脚步一顿,回身看他:“宫里有了安排?”
杜祁衷见他真不知情,也猜到他是为什么而来了。
杜祁衷点头道:“圣上亲自定下的人,方从西京调来,这事儿一点没根咱们商量,连老祖宗都瞒着。”
徐越心中顿感不妙,眉心一蹙,眸光暗淡:“定的人是谁?”
“首辅大人第六子,谢珏。”
内阁首辅谢磐是洪丰十二年入文渊阁,他的老师曹文恩去世后他接任了首辅,一改以往内阁与内廷彼此扶持的局面,开始压制内廷职权。
对于谢磐的突然疏离与打压,王景兰并不上火,反而陪他有来有回交锋不下。
无论同心共济还是分庭抗礼,都是生存之道,谢磐不过应帝王之心随势而动,王景兰岂会悟不透这个道理。
现在皇帝要把谢磐的儿子放到锦衣卫,倒是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了。
“这有什么猜不透,防着您和老祖宗呗。”刘奔山为徐越解下披风,命来喜打水来。
“防着我?”徐越觉得这说法有趣,半靠在贵妃榻上,“莫不是真以为秦昭的事是我干的,觉得我势头太大令他担忧了?”
来喜跪在榻旁为徐越脱了绸缎袜子,用烫热的帕子将一双玉足裹住,捂暖了放进小卧被里,刘奔山端来小杯热酒,徐越饮了,懒懒道:“也是该担忧,他中意的储君还是只没长大的小兔子呢。
“只是想以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拉拢谢磐为十三皇子保驾护航,未免太看得起那谢珏,即便我没意见,也要看锦衣卫大院里他自个儿待不待得下。”
刘奔山道:“听说那谢六郎是从西京守备营调回来的,师从武珂璋大将军,论武力,差不了。”
“能打的锦衣卫多的是。”徐越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半阖上眼道:“下马威还是要给的,去同有福说,别让两位同知为难,咱们东厂给他唱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