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内战内行桓温胜 外臣入朝相王惊(丁)
一
翌晨,桓温便骑马,亲率三千骑出石头城,逶迤向都城而来,一路士女百姓,观者如潮。自城南朱雀大桁过秦淮水,入朱雀门,便至晋都建康城中。
建康即前朝孙吴之都建业,西有石头城,南有白下诸城垒,东则钟山虎踞,北幕阜山龙盘,尚有玄武湖为天然屏障,复有沟通秦淮水与长江之潮沟,在宫城之西,秦淮水自南而过,东则青溪为天然城壕。建业形势,诸葛亮所谓“虎踞龙盘”也,故吴都本只有宫城,并无皇城。
晋元帝定都于此,一切承吴之旧,并无增建。惟以朝廷中枢尚书台、中书省皆设宫城内,故朝野皆称宫城为台城,遂因袭为名,自东晋而南朝,皆称建康宫城为台城。
后成帝时,遭苏峻之乱,宫省破坏,一片狼藉,庾亮以招致苏峻叛,引咎出外为都督荆、江、豫三州诸军事,出镇武昌,王导仍以丞相辅政。其时都中民居焚毁,十室九空,朝廷府库空虚,宫省残破,朝中颇有迁都之议。江州刺史温峤主张迁都豫章,既得江州富源接济朝廷,亦可远离大江,不受北方胡人威胁,庾亮赞同。诸出身江东大族之大臣,复主张迁都会稽。王丞相力排众议,以为若迁豫章、会稽,便是示弱于敌,且都城远离大江,江防更不可守,遑论守江必守淮哉!于是人心乃定。
其时吸取苏峻叛军轻易攻取台城教训,王导发动军民,于台城四围筑起一道篱笆墙,俾日后若遇叛贼攻城,可于墙内驻军,凭篱放箭,台城便多一重防线。故此后之东晋都城,实为一座大篱笆院。惟台城居高明之地,宫殿颇高,突出于篱笆墙之上,于秦淮水上,或自以潮沟、秦淮水、青溪为城壕的都城外围观之,可见太极殿殿顶,金碧辉煌,亦甚可观。
桓温入朱雀门,便命二千五百骑驻扎朱雀大街,自领五百骑,押解其称作袁真庶孽之子的袁真二侄,进入台城正门云龙门。
晋帝虽继位已数年,年过弱冠,以上有崇德太后即穆帝之母褚太后,下有司徒会稽王司马昱即其叔祖为执政,故向来垂拱,只在朝会之时,堂皇地坐于宝座之上,政事一应付与相王。今日难得大司马桓温平叛凯旋,入都献俘,晋帝颇欣喜振奋。
桓温入云龙门下马,所率五百甲士自皆随之下马,遂押解俘囚入端门,于太极殿前集结待命。桓温独自登上陛阶,早有两名宦官上前迎住。桓温遂由其扶至殿门外,宦官乃殷勤服侍,为大司马脱去朝靴。
二
相王司马昱为首文武百官,听得宦官高呼“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南郡公桓温觐见”,便一齐自坐席上站起,转向大殿门口。晋帝见状,也站起身来。
桓温大步流星,进至丹墀陛阶之下,乃双膝跪下,俯伏于地道:“粪土臣温,赖陛下洪福,竟削平大难,殄灭残贼袁真!今罪人斯得,谨献俘殿前,俾陛下祭献宗庙,以慰大晋列祖列宗之灵!”
晋帝立于陛阶之上,道:“大司马劳苦!平身入座。”见桓温入与太宰武陵王司马晞之空席相对之武班首席坐下,桓温与其对面的司徒会稽王司马昱互相拱手,晋帝才安然落座。
朝臣实朝会已毕,相王便向晋帝拱手道:“陛下,大司马既不辞劳苦,亲送俘囚入都,便请陛下移步殿前,受大司马献俘!”
晋帝便又站起,向桓温道:“有劳大司马!”
桓温便起身离席,当先引路,将晋帝与相王为首文武百官,领出殿外。太极殿前,桓温麾下五百荆州兵甲士军容齐整,甲胄曜日。桓温至晋帝身侧,下令道:“跪!”
五百甲士便齐刷刷跪倒,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晋帝便命平身。桓温便命甲士将俘囚献上。晋帝见是年龄尚未弱冠的二年少,面目亦非凶恶,便道:“此无须献宗庙,便斩于市可也!”
袁真长侄呼道:“罪臣伯父戮力北伐,实无罪愆!以无粮乃不赴延津耳。桓温逡巡不渡河,致枋头丧败,以罪臣伯父为陛下保全豫州兵,率军南返寿春,彼不堪其荆州兵丧师辱国,遂以罪臣伯父开石门不力、不听其所命相诬告!陛下不辨情伪,便褫夺罪臣伯父豫刺之职,废为庶人!罪臣伯父求告无门,乃闭城门自守!今桓温既平寿春,豫州兵尽入其掌握!自郗北中郎让徐州于桓温,彼已有荆、徐二州劲旅,今复吞并豫州兵!罪臣恐天下雄师,尽入其手,大晋江山社稷,亦必为其所取!此情罪臣恐陛下不知,冒死以告!”
相王见桓温面色阴沉,便至晋帝身侧斥道:“罪虏!汝伯贻误战机,致北伐失利,复以寿春降氐贼,罪恶昭彰!死在俄顷,尚欲混淆视听乎?”说罢,司马昱转向桓温道:“便请大司马下令,将此二罪虏押赴都市,明正典刑!”
桓温不言不语。司马昱又看向晋帝。晋帝道:“此贼尚自胡言!大司马可立命押赴都市,明正典刑矣!”
桓温便下至陛阶之下,拱手向晋帝称诺,遂转身下令道:“将罪囚押赴都市,明正典刑!”
袁真二侄齐呼冤枉,大者又道:“罪臣明白非袁真之子,奈何以叛臣之子杀我兄弟二人?桓温明知罪臣弟兄乃袁真之侄,为表功而冒称罪臣弟兄为袁真之子,是为欺君!陛下明鉴!”
桓温向麾下甲士挥手道:“押下去!”
三
桓温回到石头城,与郗超商议下一步行动。郗超道:“朝中不服明公者,尚有多人,不唯王文度、谢安石!今明公既操大权,生杀予夺,废逆立顺,自当速行!”
桓温一时不察,惊愕道:“废立——岂可速行?”
郗超道:“废立自不可速行,臣之意,废黜朝臣诸出身高门不服明公者,拔擢诸寒人为用。今朝中王谢高门,亦惟王文度、王吏部、谢安石耳,惟庾氏自庾亮、庾冰兄弟以来,布满朝中及州郡,以明公夺其家荆州,而衔恨久矣!殷浩之子殷涓,今为侍中,顾问左右,亦不可不防。今唯杀诸庾及殷涓,则废立之际,必无阻碍!”
桓温道:“武陵王为太宰,位在相王之上,虽历来托以老病,让权于弟,使相王秉政,今寡人亲入都献俘,彼竟缺席朝会!是而可忍,孰不可忍!”
郗超道:“明公所虑有理!据臣所知,武陵王久未露面矣,必有所谋!今宗室虽寡,尚有新蔡王在襄阳为梁州刺史,若其内外交通,辅以诸庾、殷涓之力,则足以阻碍大局!为今之计,当趁明公此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兼程渡江归至姑孰,复不信宿而东下至此,正可乘朝中此刻,以明公不请入朝辅政,或将便归姑孰,而松懈,可速行废立!”
桓温颔首道:“嘉宾所言甚是!然而——以何名目,废黜今上?”
“床笫之私易诬。臣闻帝在藩时,素有痿疾,今继位数年,连有皇子降生,必非圣裔!此诬罔祖宗也,宜退为东海王,而立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