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败
易梧第一反应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转念一想，这又很像是眼前这个女生会做的事——不问意愿，直接表达自己的诉求——她似乎总是很有自信，仿佛任何东西只要她想要，就能得到。
“这就是你请我吃饭的目的？”易梧问。
“是的。”千颜诚实道。
易梧手里的勺子在盘中轻轻搅动，“你为什么不直接报机构？”
千颜想都没想，说：“他们不行。”
易梧：“唔？”
千颜：“我之前去试听过几家名气很高的补习机构，恕我直言，歪瓜裂枣聚集地，老师自身素质极差，普通而不自知，偏偏还要喊着不切实际的口号，简言之，十分愚蠢。”
易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很少从别人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抨击。
她顿了片刻，才说：“你用词这么犀利，不担心会伤害到别人吗？”
担心？
这两个字从来就没在千颜的字典里出现过，她说：“我并非针对具体的人，我只是客观地作出评价，错就要认，弱也要认，学姐不这么觉得吗？”
易梧低头浅笑，“我不这么觉得，就像我不会因为你第一次期中考试没及格而苛责你，或者否定你。”
这句话像一柄刀，直接戳入千颜尚未完全修复的伤口，心被人揪着痛了一下，思忖两秒后，才决定别开这个话题，转而道：“那学姐，既然你这么包容，有没有想法帮我补习呢？价钱你开。”
“你晚了。”易梧突然说。
“什么晚了？”千颜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人联系过学姐了嘛？”
易梧指着千颜身后那座古朴的大钟，“你如果现在出发，说不定能在门禁时间之前赶回宿舍，否则来不及查寝，会被扣学分。”
听了这话，千颜反而松懈下来，“我今天不回去了，我让舍友帮我……咳咳，请假了。”
忽然想到什么，“学姐，你是不是还得回学校？我送你吧！”
易梧端着柠檬水小啜一口，“哦，我没事，我不住学校。”
千颜诧异，“你走读？”
易梧不置可否。
“你怎么做到的？”千颜真诚问道。
易梧简单回答：“申请，审批。”
千颜心里惊讶了几秒，但很快没再理会这件事，继续刚才的话题：“学姐，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帮我补习？我态度好，悟性高，你如果当……”
“不好意思，”易梧打断她，“我没时间。”
其实，就算她有时间，也并不想帮这位学妹补课——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学妹身上自带的高光让她觉得刺眼，像一根根芒刺，不但扎得眼睛生疼，连带着心里也不大舒服。
千颜将餐巾从腿上取下来，放回桌上，慢慢站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推门而入，亮堂堂的瓷砖倒映出自己姣好的身姿，千颜对着空气手脚并用地暴打一通，不忿道：“她居然拒绝我！她居然拒绝我！”
这时，手机响了。
千颜快速平复气息，接起电话：“妈，怎么了？”
“颜颜，你今晚回家住吗？”冯妍示意千泽林走开点，继续试探问道，“要不要给你留门呀？刘阿姨今天请假，你回来要是太晚，钥匙就在……”
“回。”千颜赶紧打断她。
千泽林用嘴型说：‘问她有没有朋友。’
冯妍明白，小心地问道：“颜颜，就你一个人回来吗？要不要把客房收拾出来？”
“收拾客房做什么？”千颜忽然意识到什么，气一下子蹿起来，“亲妈，我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对我？我不过是一次期中考试没及格，现在就要沦落到睡客房吗？！我不回去了，替我向我亲爸问好！”
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大学生涯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得了5999，救命的人物区分终极秘籍被亲爹捐给博物馆，第一次谦卑地请人替自己补习还碰了钉子——
人生最惨的几件事居然在同一天发生了！
突然，门被人敲响。
千颜一抬头，从洗手池前的镜子里看到正站在门口望着她的易梧，连忙将脸上复杂的神情收拾好，转过身，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送你回家吧。”
……
“你待会去哪儿？”易梧问。
千颜把车载音响声音调小了一点，“我去找个酒店住一宿。”
易梧有点意外，“不回家？”
一想到父母又是庆祝自己没及格，又是要让自己搬去客房，千颜气不打一处来，闷声道：“我已经是孤儿了，没有家！”
易梧眉头皱了皱，“不要随便拿这种事开玩笑。”
千颜余光觑着她的神色，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刻认错：“对不起，我胡说的，其实是因为我爸妈今晚要过二人世界，我免得回家打扰他们。”
易梧没说什么。
车开到巷子口，便进不去了。
易梧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对着车里的人说：“晚上早点休息，明天早上别迟到。”
千颜点点头。
车开走了。
易梧站在原地，望着尾灯消失在道路尽头，脚步却没有动，反而在路灯旁的红漆长椅上坐下，拿出手机，点开电子版教学资料开始看，视线偶尔望向路口，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约莫过了十分钟，方才消失的车灯再次出现在小路尽头。
易梧收起手机，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你回来了。”
千颜找了个空停车位把车开了进去，站到易梧面前，“你怎么发现的？”
“你的衣服没有口袋，手机壳后面有专门用来放卡片的位置，但现在是空的。根据我对你的观察，身份证这种东西你是不会随便扔在书包里的，而车上除了那个黄鸭子书包，便没有其他任何你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推测，你没带身份证，住不了酒店。”
千颜倒吸了口冷气，强撑着被人看穿的脸面，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把身份证扔书包里？”
“通俗点说的话，因为你很讲究，”易梧像给同学讲题一样耐心，“吃饭的时候，你明明很着急，却还是遵守西餐的用餐礼仪，直到擦干净嘴，才切入正题；找补习机构的时候，你居然会亲自去听试听课，这是由于你不相信网络上或身边人转达给你的观点。你的手机壳上有放身份证的位置，也正是因为对这些重要的东西，你不会让它轻易离开你的掌控。”
千颜身体都僵住了，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对方监视了。
“但是有一个问题。”她说。
易梧轻轻挑眉，“哦？”
千颜盯着易梧，尽力使自己居高临下的位置显出压迫的优势，“如果我那么讲究，为什么我会忘记带身份证——如果我明明知道我要住酒店的话？”
“你事先并没有打算住酒店吧？”易梧迎着她的视线，从容道，“你本来是要回家住的，但是和父母闹了小矛盾，他们要把你发配到客房，你一气之下，才临时决定去住酒店。”
千颜神色尴尬，“你听到了？”
易梧抿嘴笑了笑，“嗯。”
“既然你一早猜到我会回头，你为什么刚刚不留住我？”千颜努了努嘴，“害得我车开了老远，才想起来。”
易梧不明意味地摇了摇头。
她就是想让学妹自己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奇怪，她什么时候也这么争强好胜了？
“走吧，刚好我妹妹今天去我姨妈那儿，多出一张床。”易梧说。
“等一下，”千颜往两边看了看，“你家附近有超市、商场吗？我买点生活用品。”
易梧从她手里接过书包，像接妹妹放学一样，“你直接在手机上买，极速达一个小时能送过来，先进去吧，夜里凉，站这儿小心感冒了。”
千颜盯着她手里的书包，终于忍不住了，说：“学姐，它不叫黄鸭子，它有一个可爱的名字，叫小达客。”
……
千颜趴在一张一米五的床上，翘着腿摇摇晃晃，床被她晃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易梧趿着拖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看着学妹专心致志地摆弄手机，于是把床头灯也按开了，让屋子里更亮一点。
千颜抬头，“开这么多灯做什么？”
“光线暗玩手机对眼睛不好。”易梧说。
“哦哦。”千颜再次埋下头，继续开心地挑选洗漱用具、睡衣、t恤、短裙、袜子……
过了很久，易梧洗漱完了，都坐在书桌前看了半小时的书，千颜才翻过身，仰面朝天，把手机按在肚子上，望着天花板，十分满足地等待极速达的极速到来。
“挑完了？”易梧背过身，手臂搭在木椅靠背上。
“嗯嗯，”千颜购物后的喜悦溢于言表，这才注意到天花板上有一片被水浸湿的石膏渍，指着问道，“那里之前漏过水吗？”
易梧看向那里，“之前楼上的水管爆过一次，水顺着墙往下渗了好几户。”
千颜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学姐，你爸妈今晚都不回来吗？”
“嗯。”易梧从书桌上顺手又取了本书，扔给千颜，“这本是穿书文学系刚出版的书，《近代穿书发展研究》，写得不错，睡前没事可以看一看。”
“这本呀，”千颜重新趴回来，扫了封面一眼，“我看过了，还不错。”
易梧有些诧异，“上周才出版，我才从王副教授那里拿来的，市面上还没发售，你从哪儿看的？”
“哦，”千颜不以为意，“我爸是校董，学校出版社在审核的时候往他那儿送过样本，我恰好看到了，顺便就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