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海岛第3天:海龙卷
为什么?
为什么要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个烂好人?
随云兜里还有巧克力,也已经能和正常孩子一样活着,用不着担心她会饿坏身体,为什么要来?
老人?孕妇?心脏病患者?
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是死是活与你何责?
你不是他们的谁,除了随云,没必要在乎他们死活,没有必要!
不,不是的,有必要,他们要是出事一定会引起随云恐慌,她会害怕,她还小,不应该承受这些,也不应该被这些影响,她应该更快乐的长大……
然后呢?
搭上自己的性命?
别开玩笑了!她根本不是理由,你甚至还想过她死,你只是为了满足你可笑的怜悯罢了!
那个既无用又累赘、还拖累生命,对弱者的可笑的怜悯。
所做一切除了满足你那可笑的怜悯,根本没有任何好处,也没人把你当回事,一句谢谢就完事了。
那个时候是,这个时候也会是,什么时候你才能扔掉这无用的怜悯。
你怜悯别人,谁来怜悯你?
没有,都没有,他们都在看你笑话,等你笑话。
你只有你自己。
只有你自己!
“自己……”
轻笑随风消散,温思琪狼狈地站在雨幕里,白净的t恤早已融入天色,只剩些许白点犹做无谓挣扎。
雨水顺着脸颊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垂落身侧的双手五指苍白,连同失去红润的双唇不见一丝血色,如同白瓷的肤色在昏暗的视野里如此鲜明。
风吼似龙吟,穿云裂石;浪击碣石,声若雷霆震寰宇,可在温思琪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不复,只有那个用叫嚣掩饰恐惧的声音在喧嚣。
冷。
落在身上的雨水没有热情,吹来的风更将它冰冻,尖锐地刺进皮肤之下,肌肉在颤抖,血液也在溃逃,慌不择路往胸口逃窜……
四肢冰冷。
风更大了,丛林边缘的树木无法再阻碍它的脚步,像一头野蛮的牛,狠狠冲撞在她失去力量的身上,如同一块破布狼狈地摔在地上,泥水溅了她一脸。
无力。
力量在不断流失,随血液的溃逃失去活力,手脚就像七年前同样的盛夏之夜里冻住了一样凝不起逃跑的力来。
你看吧,你的同情、你的怜悯,害得你现在如此狼狈。
没有人会来帮你,也不会再有人来救你。
不会……
【班长】
“谁?”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清浅,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温思琪豁然抬头,昏暗的视野里没有看到任何身影,只有远处,黑暗笼罩的海面上,宛如擎天柱一般旋扭的水柱。
“海龙卷……”
温思琪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水柱。
这不是一般的暴风雨,这座岛的一切都可能消亡在眼前这道旋风里。
必须逃!
往更深处逃!
不,要逃离这座岛,必须逃离这座岛,逃得远远的!
可是,往哪里逃?
一个人吗?
脑海不由得想起其他人,才开始蔓延的恐惧突然止步,呆涩变得嘲讽。
“你都要死了,还想别人做什么?”
“都要死了……要死了……”
【……同学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这些?】
【温柔的人应该被温柔善待,善良的人应当被善良爱待。】
【你觉得我温柔善良?】
【嗯,班长一直都是个值得人依靠的,温柔的人……】
【班长!!】
“云淡……同学……”
“真是讨厌的温柔,我讨厌你!”
低喃的呢语不再恐惧,温思琪笑了。
被冰封的四肢撑起了力量,温思琪撑着泥泞的沙土吃力爬起,又接了瓢雨水洗去脸上泥泞。
踉跄地走到已经成为废墟的庇护所边,温思琪用尽力气将压在上边的断树移开,蹲下身又拨开苫盖的棕榈叶、香蕉叶,拉出压在下边的铁桶、被压扁的盒子、完好的泡沫垫,能带上的她都将它们找出来。
铁桶里的热水所剩不多也都已经冰凉,有沙子混在其中。铁盒里煮的贝肉也都凉了,冰冷的盒子无法再感受到之前的烫手,好在装有已经烤好的螺肉、贝肉的盒子没有被压到。
温思琪倒掉了铁桶和铁盒里的水,将盒子放到铁桶里,夹上两个泡沫便准备回去。
抬头又望向看不见尽头的海面,远处的水柱越发巨大。
得赶紧回去,一起再往深处走。
温思琪咬咬牙,转身迈开大步。
要快点,再快点!
跌撞的步子溅起泥泞,踉跄的身影在风雨里奔袭。
风卷着雨,噼里啪啦砸在哭泣的叶上、砸在匍匐的地上、砸在沉默的塑料布上。
躲藏塑料布里的人怯怯缩着自己的身体,昏暗的视线让他们看不见彼此的恐惧,却能清晰的感觉到那股被压抑在里边的挣扎。
两夫妻又在争吵,话虽说的小声又快,但能猜得到他们在吵什么。
老爷子要去接温思琪,老太太不同意他一个人去,吵着要跟着一起,但老爷子不许,两个人就争起来了。
韩唐搂着温随云,低着自己头一声不吭,因为她没有想去的念头,她想活着,但又害怕温思琪回不来,就对两位老人的争吵置若罔闻。
和她一样,王真真和叶雅洁也一声不吭,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也无法否认温思琪在他们中的重要性,如果没有她,这三天他们很可能终日在惶恐与争吵里度过,没有人制定目标,没有人组织行动,一刻不得安歇。
所以,她们也没有出声喝止老夫妻的争吵。
江馨然想去,又害怕去,不想输给温思琪的好胜催促她去,可身边人的状态又让她害怕出事,她犹豫了,就到现在都没动静。
总而言之,就是不敢。
江馨然自嘲地笑了笑,又把自己藏了起来。
“阿公、阿婆,你们就留在这,我和小洁一起去接思琪。”
突然的声音在昏暗里响起,不再一如既往充满活力,隐约能感觉到声线的颤抖。
“我们俩腿脚好,身体也结实,不怕摔,所以就让我们过去吧。”
“还是让我们两个老东西去吧,这么大风,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有大半辈子能活,折在这岂不是可惜了。”
老爷子急忙劝阻,说的有点在理,但姚亚楠没听他的。
“别这么说,阿公。就是因为我们年轻,所以我们去最合适。说句不好听,您俩要是摔了,大海茫茫我们去哪给您俩找医生。”
他们说的都是南城话,听不懂的继续沉默,听得懂的有人也沉默,有人开口了。
“就我去吧。”沙哑的低沉叹着气,“你们年轻的年轻,老弱的老弱,只有我最在壮年,还是个男人,靠一个女孩子活命说出去也给妻儿丢脸,让我去最适合。”
林建飞合上手里的钱包塞进裤子后兜,撑着地起身就掀开塑料布。
“等等,我们也一起去。”
姚亚楠刚要跟上就被林建飞塞了回去,“不,你们留在这里,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你们俩还能领个队。”
说完,不给姚亚楠再开口的机会,林建飞就从边上拿了块小石头把塑料布压住。
风力极其的强劲,吹得林建飞刚站起的身体无法自我,差点被吹了个趔趄。
好不容易稳住身,四周一片昏暗,看不清前方的路,分不了东西南北,林建飞只能凭借来时的感觉确定方向。
迈步,朝着无法看见笃定的方向奔去。
……
行路难,寸步艰。
温思琪弓着身绕到一棵树后,身后拉扯的吸力终于消失,不由狠吁口气。
从刚才开始,风力就又变强了,好像身后有个无底黑洞,强劲的吸力牵扯着她的身体难以行步。
地面在震动,一阵一阵,好像有什么东西拔地而起。
温思琪沉着脸色,心脏怦怦直跳无法掩饰对身后的恐惧,连双腿都在迈不出力的瑟瑟发抖。
深吸了口气,温思琪咬紧牙槽又回头看了看,一道黑影飞向远方。
海龙卷又近了。
害怕,但不能止步,一旦停下来真就再走不掉。
温思琪不再拖延,身子猛地往前一倾,一头扎进灌木丛后,顺着记忆的路线继续往前。
“思琪……温思琪……”
是错觉吗?
恍惚中,耳朵听到了风里若有若无的自己的名字。温思琪蹲下身,蜷起身子细听风里的声音。
“温思琪——!”
不,不是错觉,确实是有人在喊她。
再仔细一听,是林建飞。
温思琪心下一喜,忙高声回应去:“林大哥!这里!我在这里!”
一边喊,一边又弓着身子缓步前行。
“这里!我在这边——”
咆哮的风传来了稀碎的声音,不是很远又感觉很远,林建飞停住步,仔细听了会声音具体传来的方向。
右斜偏正。
长久以来锻炼的直感确定了方向,林建飞凝眸望去,雨幕层层的远处,一道身影在蹒跚靠近。
不再犹豫,林建飞快步跑去。
“思琪?”
“是我,林大哥。”
“你没事就好,大家都很担心你。”
听到回声,林建飞松了口气,三两步走上前拿过温思琪手里的铁桶。
风夹着雨盖过了林建飞的感慨,有的字眼甚至没能传到温思琪耳中就飞去了远处,有的字眼却是幸运地钻进了温思琪耳中。
夹着泡沫垫的手臂紧了紧,温思琪抿着嘴笑了。
随即,笑意收敛,催促道:“林大哥,我们赶紧回去,海龙卷要来了。”
“海龙卷?”
林建飞眉头一皱,心起一丝不详。
海龙卷,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相处的东西。
“它往岛来的?”
“还在海上,不一定向岛直走,但往岛的方向来,影响范围也大,我们必须得再往岛屿深处走,避免被卷走。”
“好,马上走,马上回去!”
声音颤了颤就被风吹了去,两人没再多言,匆匆往其他人所在回去。
为避免记忆里的路线出差,两人像刚才凭借声音确定对方位子那样喊着其他人的名字。
因为风雨稀碎了声音,他们没能及时得到回应,好在也因为风雨,喊声没有引来岛屿原住民的攻击,一路倒是相安。
“亚楠——小洁——王小姐——”
风的呼吼里,雨的霹雳中,隐约传来模糊的声音,是自己的名字,别人的名字,听不清晰像是幻觉。
“你们有听到吗?”犹豫了会,姚亚楠开口了,“有谁在喊我们的样子。”
“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听到,八成是他们迷路了,哭着找我们。”
王真真没好气地撇撇嘴,尖锐的声音和她后半句话一样不讨喜。
“要是这样的话……就得回应他们才行。”
姚亚楠拉起塑料布的一角爬出庇护。
风太大了,吹得她直不起身来,更是一口灌进嘴里,差点没给她呛到。站不直身,她只好匍匐着身子倚借其他人的遮挡稳住身体。
抬起只手挡在嘴边,姚亚楠鼓足气势,大声吼去:
“喂————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这里!!”
声音远去,姚亚楠抹抹眼睛,定睛往有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两道影子在昏暗的视野里靠近。
急忙扬起手招去:“这边!这边!思琪,林大哥,在这边!!”
终于回来了。
姚亚楠还没来得及招呼,就见温思琪一头扎进塑料布里,从里边传来急切却犹是平静的话语。
“诸位,海龙卷要来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再往深处去。”
“海龙卷?”
“你是说龙卷风?”
惊愕接连响起,不难听出里边含杂的恐惧。
“对,所以我们得再往里走,往树木越密集的地方越好。”
“去了有什么用,龙卷风从来都是把遇到的东西连根拔起,再密集又有什么用。”
话才刚落,反驳就来了,意外平静的语气,就像放弃了一样。温思琪顺着声看去,视野无法看清那个人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她的丧气。
“姐……”
江馨然担忧地唤了声,没等她继续开口,温思琪的话随之而来。
“所以,你放弃活下去的执念,准备等死了?”
“不然呢?做无谓的挣扎吗?不管再怎么逃也逃不过被卷走的事实。”
嗤笑沉默了众人。
是啊,逃不过,又不是没有听到被强行拉走的哀嚎,连扎根土里的树都逃不过被卷走的命,站在土上的他们又能逃得哪去?
绝望,又一次咧着大口洋洋踱来。
就在这时,总是以平静安定慌乱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带着笑意再一次倘祥而来。
“真的是无谓挣扎吗?莫要忘了,三天前我们刚挣扎过一次,并且是在无法自我的海上,那时我们且都活下,何况是站在陆地上的此刻。”
“不论是多么险恶的境遇,都不能坐以待毙,若是连为活下去的挣扎都不做,谈何活着的资格。”
“但是挣扎了,可还是死了呢?那么挣扎有什么意义。”
声音在颤抖,像在咬牙切齿,又像在说服自己不要被迷惑。
温思琪轻笑了笑:“在死亡面前挣扎不求任何意义,只求活着,若是挣扎了却还是死去,只能说命该如此,但若挣扎都不做便死去,那是活该。”
“你是想死的活该,还是死在命该如此?”
“我呢,不想死在活该,那样一定会有更多人在我死后嘲笑我的死是报应,我不想给他们任何得意的机会,甚至还想用最得意的嘴脸看着他们既想我不好又奈我不得,咬牙切齿的模样,那一定很美妙。”
话语轻描淡写,风却吹不去,沉重地扎根在每个人耳中。
叶雅洁瞪着眼,眼神凶狠好不友善,只听她笑着说:“嘴皮子耍的不错,糊弄人倒是一套一套,要是我能活着回去,一定聘请你做我的公关老大!”
“这么说,你不想死了?”
“我从来都没想死!”
只是害怕无能为力……
叶雅洁咬紧牙撑起麻痹的双腿,江馨然紧随而起,两个病弱的人相互搀扶,盖在身上的塑料布一如来时拉成一条长虫,缓缓向丛林更深处蠕动。
远处,擎天柱般的巨大龙卷愈来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