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间悲苦
随着,黄河的泛滥不绝,民不聊生愈发严重。加之市场行情萧条不济,能吃饱饭、有力气干活,都逐渐成为一种奢望。
仓百泉由之前还能赚来三瓜两枣,到后来每去镇上,一无所获地回来。再到他彻底绝望,就一下变成了和好吃懒做的白玉莲一样,两人整天窝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坐吃山空着之前一点微薄的积蓄……
白玉莲也因此彻底瞧不上仓百泉了。女人一旦瞧不上男人,就会对男人从头到脚的嫌弃。把男人说的狗球都不是,里外都不行。仓百泉晚上磨牙放屁打呼噜的不良生活习惯,以前倒没什么,如今白玉莲却死活不能接受。生活到了这般境地,夫妻吵架那就成了家常便饭。
白玉莲和仓百泉吵起架来,常不离嘴的就是一句:“窝囊废,我早都不想跟你过了!”
男人有时可以忍气吞声,可事情逼到一定的份上,必然是要为仅存的一点尊严,毫不退步地硬气起来的。仓百泉是男人,生活无论蹂躏他到任何地步,他也有守卫的底线。面对白玉莲的辱骂,仓百泉总会梗起脖子,气火火一句:“想和别人过,就早点滚!”
刚开始,白玉莲果真被他出人意料的架势给震住了,便悄没声儿地该干啥、干啥去了。再后来,次数多了,白玉莲自然摸清了,仓百泉他那是吓唬人的话,仅仅是象征性地吆喝一嗓子。
摸清了仓百泉的路数,白玉莲就步步紧逼,不再退缩。无计可施的仓百泉,只能最后支支吾吾地该干啥、干啥去了……
当年,黎秀珍和大部分人一样,为了他们一家人能活下去。她早已当卖起了家里的大小家当。虽然每次当卖的钱不是很多,可还是能从镇上买上些麸子回来,为她和孩子们度过一段时间的饥饿。
没有人祸天灾以前,麸子是喂猪的饲料。当活下去都成了问题的时候,黎秀珍对于他们一家还能吃到麸子,是比较心满意足的。这意味着,只要有东西吃就能活着,能活着就会有希望。
她先是当卖了他男人宋黄河生前用过的农具,穿过的衣服、鞋子、旱烟管……能卖的也仅此而已。再后来,当她一贫如洗的家里,着实再无东西可当卖时,饥饿也丝毫没有同情他们,依然在日夜里不歇地狂奔。
黎秀珍即便再坚忍,可饥饿在孩子们肚子里,没日没夜地兴风作浪。黎秀珍最终还是向饥饿缴械投降了,将他们家的命根子——那台能靠她的手艺来赚钱,可早已停工、落满灰尘的织布机当卖了。
当卖掉织布机的第二天。公鸡还未打鸣,黎秀珍就摸黑地去了镇上。为三四天都没有吃东西的孩子们,准备买些麸子,回来做馒头吃。
东方朣朦,黎秀珍到了镇上。她看到街上来往的行人里,大多数都是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乞丐。
“前几日路过‘聚贤阁’,只是门前萧条凄凉,气派的牌匾斜吊在门额上。曾经多么热闹啊?!没想到,今日里面竟然住进了乞丐!”黎秀珍心里发出这般感慨,是因为她刚刚路过镇上,曾经车马盈门的酒楼‘聚贤阁’时,有两个一老一少两个乞丐,突然从里面冲出来向她乞讨。
在这紧张可怖的年岁里,什么人都有可能被逼作强盗,小心翼翼的黎秀珍难免不被吓到,她遇此情状撒腿就跑,急急呼呼地跑了很久,才敢回头见那两个乞丐没有追上来,便放缓脚步气喘吁吁地走着。
“以前的‘聚贤阁’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门前车马喧嚣,食客熙攘。如今,怎么败落到这般境地?!真是凄风苦雨,民不聊生,每况愈下!”黎秀珍继续在心里嘀咕着。
走着走着,黎秀珍看到以前只是聚集卖骡马的大槐树下,蹲着一个和乞丐没什么两样,且萎靡不振、瘦猴猥琐的男子。那男的旁边,跪着两个年纪如她家宋春花一般大小的女娃娃,背后各插一根干枯的芦苇——看样子是在卖孩子。
终于,黎秀珍到了政府设立的一个美其名曰“赈济灾民”的粮点。她以比灾前高出三倍的价格,从政府手里买来了十斤麸子,背在身后昂着头,急里忙慌地往回赶。黎秀珍担心背着这十斤麸子,走大路太招摇过市,容易被那三五成群的乞丐抢了去。于是,她就绕向了很少有人走的,镇子后面的羊肠小道。正好,她也想去顺路瞧瞧,那些可能被饥民们不知光顾过多少回,早就干旱龟裂的田地。看能不能从那里挖一些野菜根儿,回家可以煮着吃。
快出镇子的时候,在一个垃圾堆的拐角处。黎秀珍生风的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发出一串吱哩哇啦的尖叫声。她重新站稳脚跟,不由地低头朝脚下疑惑地看了一眼,这一看她一下惊呆了——原来她踩到了一只狗的脚。那是一条饿得皮包骨头的老黄狗。它在疯狂地啃咬着一具遗弃的死婴。死婴有她背在身后的麸子一半大小,敞开的襁褓光裸着身子,身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头苍蝇,发出一团“嗡嗡”的响声,像是在全力以赴地和那条老黄狗争抢着食物。
她忍不住干呕了两声,接着稳了稳心神,转身就匆匆地离开了。
从镇上回来,太阳已爬上了屋顶。黎秀珍赶紧为她和孩子们做着早饭。她发现隔壁的厨房一点动静也没有。以前也有过类似情况,黎秀珍没有过多在意。只是习以为常地认为,他们两人还没有从床上睡起来!
七岁的宋春花早早落座,嘴里咬着筷子等待着早饭。大女儿宋春香清洗着野菜根儿,儿子宋林虎添柴烧火,黎秀珍负责烹饪蒸馍。三人驾轻就熟地协作,不一会儿垂涎三尺的饭菜就在饭桌上摆齐了。
等孩子们都坐上了饭桌,黎秀珍为孩子们刚从热锅里两手端出,放在竹蒸帘上的麸子馍时,突然白玉莲和仓百泉,像是学了段誉的凌波微步,以此盖世神功抢走了竹蒸帘上的两个馒头。等到黎秀珍刚要张嘴大声索要时,他们两人已经围上了饭桌——白玉莲坐在黎秀珍位置,仓百泉猫着腰地站着。
黎秀珍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拿来!……”
也不管黎秀珍这一声有多么的干脆坚决,有多么恨之入骨。显然,肆无忌惮的两人充耳不闻。他们已经囫囵吞枣地用手抓起,饭桌上碗里的水煮野菜根儿,抢着往嘴里塞。等孩子们,反应过来抢过桌上碗和他们手里的馒头时,碗里的野菜根儿已是所剩无几,馒头也只剩一口。
仓百泉回头看了白玉莲一眼。
“看,看我……干啥?抢……抢呀!”白玉莲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对仓百泉气呼呼地边咽边说。
白玉莲话音刚落,孩子们“哗”地一下,就从饭桌全散了。白玉莲和仓百泉紧追其后。在院子里仓百泉追着宋林虎,白玉莲追着宋春香。他们手里各自攥着一口,仓百泉与白玉莲还没有来得及吃完的馒头。
白玉莲追了宋春香没两下,见追不着,又立刻调转马头,追起了宋春花。宋春花倒是机灵,赶忙将碗里剩下的野菜根儿,全部用手抓着,边跑边往自己嘴里塞。
不一会儿的功夫,宋春花就让穷追不舍的白玉莲,看到了一个空碗。白玉莲见碗里的野菜根儿全没了,只好铁了心地将目标又重新锁定了宋春香……
这时,怒不可遏的黎秀珍顾不了那么多了,径直抄起案板上明晃晃的菜刀。从仓百泉身后追上去,在他背上恨恨地砍了一刀。
仓百泉“啊”地一声惨叫,不明情况地回头一看——黎秀珍疯了似的,举着菜刀追着自己砍。
仓百泉吓坏了,慌忙像投降一样举起双手,嘴角哆嗦着忙不迭地说:“姐,姐,别冲动。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顾不得听仓百泉的服软讨饶,黎秀珍扭头举着菜刀,又向白玉莲追去,吓得白玉莲跑丢了一只鞋,倏地钻进了自家屋子牢牢锁上了门。
家里乱糟糟的场面,一下得到了控制。惊魂未定的白玉莲在屋里竖起耳朵听着,仓百泉对着提着菜刀的黎秀珍,一迭声地向黎秀珍回话:“姐,姐。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抢你们吃的了……”
黎秀珍不容分说,声嘶力竭地大声怒斥道:“我不是你姐。今天你们就搬出我们家。不然,我杀了你们,不信你们试试看……”
仓百泉浑身哆嗦着,吓得魂飞魄散,软踏踏地说:“好,好,好。”
就在这时,黎秀珍哭了,嚎啕大哭。她哭着将内心的悲痛,自言自语着:“你们欺负我们这一家孤儿寡母……”
趁黎秀珍不注意,仓百泉悄悄地向自家屋里,挪动着脚步。面对紧关的屋门,他向屋里“噔噔”轻轻地敲了两声。
“干什么去?”突然,黎秀珍在他背后一声晴天霹雳,吓得他两腿一软,差点哧溜一下子坐在地上。
仓百泉瞬间精神崩溃了。转过身子,他慢慢地坐下,靠着自家屋门。突然,他大声咆哮起来:“喊什么喊……不就吃了你两个麸子馍和一盘野菜根吗?!至于吗?!要杀人吗?!来呀?!来呀!杀了我呀!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我真的不想活了,我也活够了!”
说完,他扑哧一声,仰天大哭起来。紧接着,他愤怨地冲着,久旱不雨的苍天,破口大骂:“老天爷,你长没长眼呀?他妈的!你让不让人活了呀?!……”
仓百泉最后一句:“老天爷,你长没长眼呀?你让不让人活了呀?”好像戳到了每一个人的痛处,大家听后一下子都哭了。可能大家都觉得人间悲苦,老天爷再不开眼,就真的就要活不下去了。
此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至于,仓百泉和白玉莲搬出黎秀珍家的事情,黎秀珍好像忘了似的,过后也没有再穷追紧逼。只是,每次做饭时,把菜刀在案板上,故意剁的铛铛响。仓百泉和白玉莲也再没有敢来抢过他们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