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我有辞乡剑 > 第12章 长生

第12章 长生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房间内寂静了好一会儿,穆龄和韩承渊大眼瞪小眼,目光像是要把对方凿穿。

    良久后,穆龄才打破沉默:“你年纪渐长,脾气也变大了。生病不肯吃药是个什么道理?我当初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二人已有三年没好好看过彼此,穆龄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但唇色发灰,不再有过去的神采奕奕。

    韩承渊注视着他,抬手想抚摸他的脸,他轻声唤道:“穆龄……”

    穆龄啪地打开他的手,不冷不热地说:“我虽与你断绝了义父义子的关系,但终究年长你千百年,你叫我一声椿君上仙,不算吃亏。”

    “穆龄。”他仍这么喊。

    穆龄有些恼了:“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了吗?”

    韩承渊见他生气,反倒从容一笑:“仙人是不会随意给人托梦的,所以,除夕那夜并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现实。其实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是不是,穆龄?只要你承认那夜你来过,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他原来都记得。

    穆龄拉下脸,冷声道:“我看你是把脑子烧坏了,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子一个字也听不懂。想活命就先把药给老子吃了。明明知道自己是个病苗子,还到处作践自己的身体,我看你是活腻……”

    韩承渊扬起下巴,干涩的唇擦过穆龄的脸颊,如同亲昵的抚摸。

    穆龄的表情冻住了。

    “穆龄,我知道我快死了,死之前,我想同你说句实话。”死亡迫近,韩承渊终于对自己坦诚了一次,他说,“我心悦于君,久已。”

    明明没有风,可满院的灌木和常青树却在同一时刻颤动起来,枝叶簌簌,往来摇晃,犹如绿色波涛翻滚,拍岸作响。

    “谁说你会死了?”

    穆龄紧咬牙龈,将面前人揽入怀中。韩承渊病得太重了,瘦得一臂就可搂住。

    他只觉得胸膛绞痛,可明明在椿族的体内,并不存在着这样一颗可堪痛楚的心脏。

    穆龄赌咒般说:“本君是长寿之仙,只要我还活在这世间,你就一定长寿无恙。韩公明,你听着,你不会死,你会长寿安康。”

    自那日后,穆龄便在县令府住下了,对外自称是韩承渊的表亲。

    韩承渊在他的照料下慢慢养好了病,身体也结实了不少,但他天生瘦了吧唧,怎么也喝不胖。穆龄逼着对方喝了一个月母鸡汤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最终只好放弃将他喂胖的打算。

    在增强饮食的同时,韩承渊每天都吃一种药,这药是穆龄给的,他只说是救命药,韩承渊便也没细问,只照对方的吩咐按时服用。

    他毫不怀疑这来历不明的药很不好对自己有伤害,却也隐约觉得,这药吃久了后,自己身上似乎散发出了草木香气。但他只当这是药吃多了染上的味道,未曾深究。

    在谢沐,风流倜傥的穆龄很受欢迎。他这人虽性格差劲,不好相处,但父老乡亲们看在他长得如此好看的份上,纷纷表示理解。穆龄偶尔上街露个脸,必然惹得街道水泄不通,次数多了,也不大爱出门了,大部分时间都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瞌睡。

    韩承渊有了知己相伴后,彻底戒掉了饮酒,过了一个冬天也没再生什么病。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而安福却有些忧愁。

    安福侍奉韩承渊许久,如今,他的位子却被穆龄给占了,穆龄照顾韩承渊事无巨细,跟养儿子似的,连端茶递水这种事都轮不到旁人,让安福十分无措。

    旁人常常感叹这二位真是兄弟情深,安福却只能闭口不言,他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却又只能憋在心中。

    日子平淡如水地往前行,时间久了,总有生出波澜的时候。

    韩承渊与穆龄吵了一架,导火线是从秣陵寄来的一封家书,韩承渊的父亲在信中催促他早日成婚,为韩家开枝散叶。

    这封信意外被穆龄看到了,他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真的找起了媒人,要为韩承渊说亲。

    那夜,安福本想去书房送茶,却听见屋内有争执的声音,吓得不敢进去,只从门缝往里偷看。

    穆龄举着两副画像道:“孙家小姐知书达礼、琴棋书画都很擅长,与你一定有话可聊,虽长得普通,但夫妻过日子,无需看重外表。苍梧城唐老家的孙女生得珠圆玉润,娶了她一定多子多福,人家一个千金小姐竟愿意下嫁到这个小县城,应当是早就看上你了。”

    韩承渊正在处理公文,听得身边人滔滔不绝,终于停了笔,不大高兴地说:“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不管是谁家的小姐,我都不会娶的。”

    穆龄道:“年轻人,话别说太早,万一有相中眼的呢?”

    韩承渊知他心中不快,耐心宽慰道:“你还在为那封信生气吗?父亲的意思与我的想法无关,我绝不会像他那样三妻四妾,把情谊当做儿戏。所以,你不必为了娶亲之事做这些无用功了,你明明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穆龄收起画卷,平静地说:“我看起来像生气吗?我有什么可气的,我同你父亲的想法一样,你年纪不小了,该找个姑娘成家了。”

    韩承渊登时站起身来,眉头紧蹙:“穆龄,你若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对,可以直接告诉我,能不能别说这种话?”

    “阿渊,你需要有个人陪在身边,陪着你一生一世,走到终老。”

    穆龄语气认真,并非在说气话。

    韩承渊将笔重重地摔在地上,几乎是恼了:“难道那个人不能是你吗?”

    “是啊,那个人当然不会是我。”穆龄自嘲般一笑,“阿渊,你如今二十岁,旁人瞧起来,我们是兄弟。可等到你七老八十了,我依然是这幅样子,别人会怎么看带我们?父子、还是爷孙?等你死了,埋进土里,我仍旧长生不衰,眼见着你坟头野草三丈高,总不能把你从棺椁里刨出来,强迫你同我说说话吧?”

    “你可以等我投胎转世……”

    穆龄望着他:“等你转世为人,然后呢?再次看着你从小屁孩长成老头子,再次眼睁睁看着你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吗?阿渊,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太过残忍了吗?”

    他的眼睛昏暗无光,像被碾碎的玉魄,残渣满目。

    “我、我不曾想到……”韩承渊拽着他的衣袖,第一次意识到他与穆龄的未来,是一口望不到光的黑色洞穴。

    见他失魂落魄,穆龄叹息一声,将韩承渊揽入怀中,下巴摩挲着他的发窝。

    穆龄柔声道:“阿渊,我不是在责怪你。我活了上千年,活到如今仙道凋零,仙友散去,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当初若不是你出现,我便是活着,也与一棵死去的树没什么两样。阿渊,从来都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的出现让我知晓,这世间原来还有人需要我。”

    韩承渊将脸埋进穆龄的胸膛,这具躯体没有心脏,拥抱着他时的温度却让人心安。

    他从未畏惧过世俗礼法、世人偏见,却在这一日意识到,这世上太多东西非意念坚定就可做到。

    阻隔在他与穆龄之间的,是他必然衰老死去的未来。

    ·

    水烧开了,白雾冲出壶口,消散在半空。

    年轻的小厮成为了今日的老者,安福坐在木椅上,说话缓慢:“穆先生陪着韩大人在谢沐待了两年。谢沐虽是个清贫的小县城,可此后,却再未有过如当时一般平静而无忧的日子了。”

    韩延祖已经听傻了。

    聂放舟掐着他的人中,把人叫醒。

    韩延祖从震惊中回过神,磕磕巴巴地问:“然、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安福道:“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简单说来,秣陵韩家的人给韩大人寄信,称其父病重,命他速速回京。那时正值秋深,穆先生身体抱恙,在谢沐等了他四个月却杳无音讯,焦虑之下亲自赶赴秣陵。”

    父亲频频寄信来催促韩承渊的终身大事,他只能以治国平天下为借口,声称海内一日不安宁,他便一日不成婚。

    日子一久,父亲大概是明白了他心意已决,不可撼动,渐渐的便也不再来信了,只有弟弟韩承泽仍时不时寄来家书。

    这平静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秋日,韩承渊收到了两封从秣陵城寄来的信。

    第一封信是韩承泽寄来的。信中说,上个月父亲小中风,如今虽已无生命危险,却落下了偏瘫,病中日日期盼着长子归来。

    第二封信来自一位身居高位的旧友,旧友在信中自称为“孤”。

    几日后,韩承渊决定回一趟秣陵,看望老父与旧友。

    谢沐的秋日并不寒冷,安福只穿了两件单衣,清晨牵着马车停在县令府门口。

    穆龄裹着厚衣站在风中为韩承渊送行。他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被晨风吹得凌乱。

    “你真的不与我同去秣陵?”

    韩承渊站在台阶下,不甘心地扯了扯穆龄的衣袖,再次争取道:“除了看望我父亲的病,还有一位老朋友在等着我。这一来一回少说要耗去一个多月,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穆龄白眼一翻,拽出自己的袖子,不以为意:“老子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轮得到你担心我了?有安福服侍我便够了,少操这些闲心。外头本就对你有些风言风语,你带着老子这样好看的男人回京,你爹纵是偏瘫,也要扛起菜刀来砍你。”

    安福背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在偷听。

    韩承渊连着拒了多家闺秀佳人,早已引起全城媒婆的不满。众人又见他身边总是跟着个天仙似的男人,的确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

    但韩县令劳心为民,百姓们都看在眼里,但凡有人嚼舌根,都会被群起而攻之,谣言传了几天,便也就散了。

    只有安福一人知道,其实外人的揣测都是对的。

    穆龄重重地拍了拍韩承渊的肩膀,他说:“好了,安心吧。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谢沐的银杏不如奉春山上的好看吗?我去年种下的幼苗长得很好,等你回来之时,园里的银杏也到灿黄的时候,我保证,我种下的树,一定是顶好看的。”

    韩承渊抱住眼前人,他已从幼年长大,宽厚的双臂能将对方紧紧圈在怀中。

    他说:“穆龄,等我回来。我会尽快回来。”

    穆龄闭上眼说:“好,我等着你。”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