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被虐到想不出标题(2)
飞奔至一楼接待大厅、见到那个熟悉人影时,成辛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重如擂鼓。
但只有一个人,当然只有一个人。仍是如常一身深灰衫裤,花镜垂挂在胸前,身姿挺拔,老壮如松——袁老爷子正负着手站在前厅,聚精会神阅读公示栏的防电信诈骗提示信息。
成辛以悬着心上前,嗓音微哑。
“老袁。”
袁老爷子不急不慢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侧了侧脑袋,露出一个风轻云淡的微笑。
“午饭吃了么?”
“还……没。”
成辛以气还没喘匀,脑子一时有些懵。起初,他以为老爷子亲自来找他是因为出了什么急事,也许是老爷子自己,也许是她,她春节大概率是回来过的,他是这样猜的,他知道这两年她已经彻底恢复了,可以开口说话了,各项课业也都在有序推进忙碌着,落下的唯一后遗症是比以前更怕冷。但依老爷子的性子,一定是不喜欢在国外过春节的。
但这会儿,老爷子健健康康,神态自若,完全不像有什么急事找他的样子,唯一一点点异样……成辛以抿紧嘴角——唯一的异样是老爷子在打量他,仿佛想从他身上瞧出某些名堂来。
发生什么事了么……
老爷子扬了扬手里的保温壶。
“不忙的话,陪我吃个饭?我今天没什么事,煲了汤,正好过来看看你最近好不好。”
……
两人就这样一起吃了顿午饭。
吃饭期间,老爷子没主动说起她,神态和语气都极正常,只随意地聊起最近新看到的棋局残谱,又问了问成辛以的近况。当得知他前几日都出差在外地、今天上午才刚刚回海市时,那道锐利目光微微闪烁,极短暂地略顿了顿,然后又如常嘱咐他注意身体、劳逸结合。
“我听说,你升副队了?”老爷子徐徐问道。
成辛以点点头。
“挺好。”老爷子看上去颇欣慰。
“没受影响就好。”
成辛以知道老爷子指的是当初被记的那次大过。但那个处罚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处分期满十八个月就过去了。他师父高相国当初决定调他回这里,表面看是从京城调到三线警队、是流放式的下调,像个惩罚,但其实算是间接护着他,让贾家那帮人的势力离他远远的,不会存心报复、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
更何况当初留在北京本来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还没毕业,如今他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待在那里,海市是他老家,是他最熟悉的城市,他如鱼得水,耳根清净,专注工作,反倒升职更快。
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项处罚。直到现在,时过境迁,旧案卷归档封存,但他师父高相国依然不同意解除那桩个案的权限封禁,他仍旧一眼都看不了那系列连环案的半点材料。
两人又安安静静吃了一会儿,老爷子给他续上一大碗亲手熬的汤。
最终还是他实在耐不住、先开口问她的近况。
“她……回德国了?”
那边课业排得满,算算时间,她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老爷子点点头,食指在桌面叩了两下。
“今早的飞机,所以我这不才腾出空了,过来看看你。”
成辛以咬住口腔内壁的一点肉,顿了顿,才继续问。
“身体怎么样?”
“还行,老样子,课业蛮忙的,在那边每天都忙着做实验、写论文,睡得也很晚,但状态还不错。”
成辛以盯着桌边咖啡杯柄上的一点磕碰痕迹,点头示意听到,脸上表情麻木僵硬。
老爷子扬起一道灰色长眉。
“怎么着,你们俩不谈恋爱,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你就不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吃顿饭了?”
他微怔,叹口气。
“你明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老爷子笑笑,又徐徐道,语调平缓。
“别那么敏感,我就是两年多不见你,有点惦记,过来探望一下棋友而已。她挺好,你也挺好,你们两个人,只要都能一直健健康康的,就够了。对我这个老头子来说足够了,对你们俩来说也足够了。你觉得呢?”
成辛以缓缓眨眼,静静望着老袁。
这爷孙俩讲话的语速可真像,总是慢悠悠的,连习惯的停顿、换气、重音都简直一模一样。以前他竟然没发觉,原来她这么像老袁,眼睛轮廓像、细枝末节的小动作像、语气语调也像。
他抿了抿嘴角,尝到刚刚喝进口中的冰美式余味既苦又甜。
他不想她,一点都不想,他只是偶尔会在对面老爷子的谈笑之间恍惚瞥到一丝她的影子而已。
老爷子从眼镜上方仔细端详他的脸,拍了拍他搭在桌上的手背。
“你啊,也要注意休息,劳逸结合。没有哪张弓能一直绷到最紧。盈则满、满则溢、溢则损,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我絮叨你吧?”
他安静点头。
“那行,我确认你挺好就行了,我回家了,你去忙你的吧。”老爷子收好汤杯起身。
“我送你。”
“不用,工作时间你也别出来太久,天气不错,我搭个公交权当消食了。你快回吧。”
——
——
下午,孟余回办公区时,就见自家副队板着一张阎王脸,坐在桌上,牙齿叼着烟,但没点,长腿半悬,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左手心不在焉转着烟盒,后背弓得像只大熟虾,望着窗外发呆。
一般情况下,副队思考疑难案子时都是这个表情。孟余小心翼翼凑上去。
“哥,咋了,这案子还有啥问题么?”
但副队怔了怔,转头瞪着他反问。
“什么问题?”
“……啊,我以为你在想案子。”
成辛以摇摇头。
“对了,姚哥下午不是要跟你比擒拿吗,你咋还不去?”
但成辛以明显还是在思考其他事情,罕见几分迷茫,没马上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问道。
“我前两天不在,队里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么?”
孟余想了想。
“没有啊。咋了哥?”
成辛以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耸耸肩没答,起身往外走。
“你训练服没拿啊哥!”
孟余连忙叫他,以为他是要去演练馆了。但成辛以摆了摆手,没再停顿。
……
总觉得怪怪的,按老袁的性子,不太可能会在工作日不打招呼突然来队里找他,更不可能还没确定他在不在就直接煲好汤送过来,要是真惦记他近况,大可以直接打电话让他去找他。
还有刚见面时那一丝微表情——他曾经见过几次,都是当老袁想套话、或者想试探他时才会有的……好像是在猜测什么,又好像在担心什么……直到他说,他说了什么来着……对,是当他说他今天上午出差刚回来……那种担心和猜测就瞬间没有了,又似乎变成了别的什么情绪……很小很小,但他总觉得是有的,不是错觉……好像有点遗憾?还是别的什么……
……上午刚回来……
所以是昨天……或前天……
而且……
跟地点有关……
他刷卡走进警队负一层走廊深处的监控房,这里是市天眼系统集中端口,一整面墙全是眼花缭乱的监控屏幕,房中整排整排的电脑,在这里可以调到全市所有公共路面监控。
值班警员看到他,有些意外。
“咦,老成?你们队案子不是刚结吗?又来新案子了?”
“嗯。”
成辛以直接坐到最后一排电脑前,登录进系统,切出小屏,让待查的历史记忆频段只出现在面前的一台电脑上。
“查哪个路段的,要帮忙吗?”
“不用,你忙你的。”
值班警员隔着几排电脑,远远瞅了一眼——海市刑侦大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二把手正在飞快移动鼠标、敲击键盘,手指动作快到模糊。警员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筛监控的眼力和效率是在整个省厅都出了名的,被送外号“监控机器”,确实不需帮忙,便没再多打扰,自顾自去做手头的事了。
成辛以一帧一帧飞快过着画面,漆黑瞳孔倒映出繁杂纷乱的街景。
但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又或者说,究竟在期待什么……
终于,市刑警队的街道映入眼帘,时间轴被他滑得飞快,一直滑到前天早上停住。
……
什么都没有。
……
再来是昨天。
下午两点……
三点……
四点……
四点一刻……
四点半……
四点三……
清脆键盘声猛然响起,按下去的力道过重,听上去简直像是有人的手指指骨突然被蛮力一把掰断。值班警员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却冷不丁吓了一跳。
这位副队正面无表情坐在屏幕前,脸色雪冷,棱角锋利,下颌紧绷,俨如刀刻的纸片人,但那一双眼睛,却毫无预兆渗出鬼魅般的猩红,仿佛已经开始有血液从其中流出来。
“……老……老成你……”
那模样太瘆人,警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急急忙忙站起来。
但成辛以一动没动,过了好半晌,才把猩红的眼抬起来,平静开口,声线低稳。
“咬舌头了。”
“……啊……嗨哟……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猝死了,最近新闻不就报了个咱同事过劳猝死的事,吓死我了。”
成辛以冷笑一声,冰戾视线扫过监控画面,掏出u盘插在电脑上。
“不会的。”
“啊?”
他沉沉开口,语速缓慢坚定。
“我不会让自己那么早死的。”
“那必须啊,你才多大岁数……你可得注意点,别整天不休息……哎哟……吓死我了你可……”
见他身体无碍,值班警员就放心下来,又咋呼了几句,便去继续加自己的班了。屏幕上显示视频下载完毕,监控画面重新置前,像素模糊难辨,但他能很清楚地认出那一组熟悉的车牌号。
那是一辆出租车。他清楚记得是老袁以前的勤务兵在开的,那人性情憨厚,常说老袁对他有知遇之恩,心怀感激,所以退伍后自发当了老袁家的半个私家司机,经常帮忙接送,他也曾见过几次。而监控画面中,自昨天下午四点四十六分起,这辆出租车自城西方向驶来,慢慢驶进了市刑警队正门对街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停住,熄火。
车门关着,没有人下来。但老式出租车的车窗玻璃不是单向的,他只需要简单敲几个键,就可以一瞬间放大画面,定焦,将清晰度调至最高——然后——看清后座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戴着黑色口罩,口罩之上的半张侧脸白皙如昨,神情有些恍惚,好似在发愣,然后前倾身子,向驾驶座说了什么话,好似还勉强笑了笑,又摇了摇头。然后驾驶位置的那位老兵开门下车,看了看车里,又看看警队方向,似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边掏烟边抬腿慢慢走远了。
车窗摇了下来。
车中人的口罩也摘了下来。
这不再是惊悚的梦魇,是绝对清醒的青天白日。
但方清月的脸已然回到眼中。
他看到她转过头,趴在车窗上,直直望着警队正门的方向,一动不动,眼眶通红,眼泪流下来,那张小脸渐渐被寒风吹红,长发飘散,她的嘴唇无声开合,一遍又一遍,幅度太小了,他看不清,当然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但他就是知道。
就是知道。
那是他的名字。
……
他看到她就这样吹着冷风在车里坐了两个小时,然后那老兵返回车旁,侧头看她,露出担忧表情。但那时她早已擦掉了眼泪,恢复了寻常的清冷模样。
出租车驶出画面,进度条走到尽头。
监控界面变黑,成辛以坐在座位上没动,面无表情盯着空荡屏幕,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嚅动嘴唇,也学她那样小幅开合,冰冰凉凉,无声吐出两个字。
“骗子。”
——
——
【第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