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目击者、受害者(1)
高相国今年五十四岁。
他自诩从不是太好功的刑警,而且年纪越大,人越佛,捱一日光景抵一日,反正又没差,安安分分光荣退休就是了。
当然,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那股子冲劲。谁又没有过呢,选这行的人,十几二十岁时还不都是因为心里有这股劲儿——能穿上这一身正气警服,徽章闪亮,站在红旗底下高声宣誓,毕生匡扶正义、惩恶扬善,忠正智勇,做保护人民群众的公仆,是每个警校生最初的信仰。
冲劲未淡的岁数,高相国干过巡警、治安、公共网络科,甚至还待过缉毒科,也算是勤奋刻苦、拿命去拼过闯过。年轻时谁都莽,血气方刚带着傻气,冒冒失失,靠撞南墙来积累沉淀,即便撞个头破血流也不会丢掉初心。
但说实话,到了如今这个年纪,扬眉吐气过、失意颓丧过,见过好的,也见过坏的——大概每个职业圈子里都免不了有好有坏、有红有黑吧——说不上失望,但高相国也已经被消耗得没那股劲儿了,不想往上爬了,身体和脑子也没以前那么好使,所以他只想平安本分地查完该查的案子,老老实实捱到退休,回家遛鸟种花收房租。
今年新一届实习季,他原本连新人都懒得带。带新人很麻烦,他懒得教,也不乐意写评语,结果老局长非得坚持塞给他两个。老局长一本正经说他这次带新绝对不会后悔,说这次有“金子”,具体又不肯多说,搞得神秘兮兮的。他推不掉,只好应下来。
两个小孩都是公安大学毕业。一个叫陈枫,是个规规矩矩的文科生,公共信息安全专业的,就跟他每年都会遇到的新人差不多,表现积极,做事认真,听话,但能力受经验所限,要慢慢教、多积累,只要不走偏,就能成为还不错的刑警。
另一个不太一样。
另一个叫成辛以。怎么说呢……高相国跟同僚一起聊天的时候会选不出最合适的形容词来评价这个小孩。就……啧,灵,对,非常灵,且不说这小孩各个方面的素质基本没有输的,看监控的过人眼力、对足印鉴定研究的透彻程度、脑子的转速等等……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让高相国满意的一点在于,这小孩查案子极有天赋,但又不为天赋所缚。
后半句最关键。天赋从来不是稀罕品,有天赋的人遍地都是,但能做到不为其所缚所累,就能不做减法,上不封顶,前途无量。
高相国面上不动声色,但暗地里总觉得这小孩能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但这小孩比他更好,冲劲儿足,又不莽撞,虽然偶尔脾气躁了点、嘴上总爱骂骂咧咧,但查案的时候总能理智冷静,条理非常清楚。不错,这个新人真是不错,他总是偷偷这样想,虽然从来不夸。
——
但是。
这次,他总算看出这小子的缺点在哪里了。
不仅是缺点,这小子要真是这副样子下去,足够称得上是“症结”了,当刑警的可不能这样。当刑警的,时时刻刻都该以大局为重,只顾闹那些儿女情长怎么成事。
混账东西。
高相国冷着脸挂断电话,匆匆瘸着脚下车,怒气冲冲,快步闯进医院。
确实如电话里找他告状的同僚所说,一点儿没夸张——这小子正杵在住院部走廊,就在他女朋友病房门前,高高的身体严严实实挡住房门,面色苍白,神情冰冷固执,气势凶狠,嗓音嘶哑得像响尾蛇,跟几名承办那桩连环案的便衣同事对峙。
……
“我最后再说一遍。不可能。”
承办刑警一脸无奈。
“小成啊,你放一万个心,我们已经联系了最专业的心理学专家,而且肯定会在医生陪同下做笔录,她情绪要是出了任何问题,我们就停下,肯定不会逼她的。”
“不行!”
他徒弟扯着嗓子用力嘶吼道。
“你们他妈没别的地方可查了吗?”
高相国一瘸一拐奔上去,厉色训斥。
“怎么了这是?干什么呢你!我准你假是让你养伤,谁准你在这里影响人家办案了?”
高相国年资深,在市刑警队颇有分量,也极有威严,承办刑警见状,忙在一边打圆场。
“嗨,没事没事,我们能理解,人家小姑娘确实身体抱恙,还在昏迷,我们也没有非要现在就做笔录,这不,只是想先跟家属商量一下。”
还在昏迷?
高相国没再继续训徒弟,反而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那跟这门口堵着干什么,又不是现在马上就要进去问……这确实有点烦人了,等人醒了确定状态之后再商量不行吗……就算普通目击者不也该是这个流程吗?
更何况成辛以这小子本来脾气就不好,同学死了,女朋友受伤昏迷,自己嗓子也被掐坏了,现在哑得跟什么似的……这帮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还一直堵在门口逼,也难怪人急眼。他默默扫了一眼自家徒弟脑后还没顾得上包扎的伤口,那血迹已经干掉了,正一坨坨黏在衣领上,脖子上全是紫青的醒目掐痕。
高相国深呼吸一番,多少有点心疼,但转念又想。
估计这帮同事也是没办法,逼不得已,各有苦衷罢了。这桩连环案查了半年,结果不仅没破,还有让凶手在皇城根儿底下又杀了一个年轻女性,这次彻彻底底是在京城管辖范围里了,上头和媒体的压力有多大自不必说。而这小子的女朋友是至今为止四起凶案中唯一一名生还者,也可能是重要目击证人,这帮同事之所以赶紧跑来医院盯住这姑娘,一则确是查案需要,二则也多少有些做工夫给领导和媒体看的意思——让他们看看,警察不是吃白饭的,也在勤勤恳恳努力办差、没偷懒……
唉,也得理解吧,都是自己人,都不容易,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摆摆手,示意成辛以先等在原地,自己拉着几个同事走到一边。
“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小姑娘状态怎么样?”
“昏迷中,但医生说了生命体征应该没有大碍。唉,老高你说说,好不容易有个生还的目击证人,还正好是咱自己人的对象,结果自己人还不理解咱们工作,这可咋整……”
“死者跟这姑娘是什么关系啊?案发的时候怎么会在一块的呢?”
“说是同学,具体也还不知道,不得问了才清楚。”
高相国翻了个白眼,忍不住怼道。
“那你们倒是先去查查啊,又不单只这一条路,先把那些醒着的人找一遍,外围查一查呗,反正人在病房里躺着也跑不了,我正好趁这会儿再劝劝小成。”
承办刑警们还在犹豫,高相国又补了一句。
“你们留一个,留一个守在这儿总行了吧。”
几个刑警面面相觑,看样子还不舍得走。高相国又回头看了看,小成已经转过身去,面朝病房门上方的窗玻璃,直勾勾向里望着,一言不发,像一尊濒临碎裂的高大雕塑。
高相国叹了口气,掏了烟盒出来,跟同事几人走到走廊尽头露台的吸烟点,问了问最新这起凶案的大致情况。好说歹说,劝走几个,只剩一老一少两个刑警留在医院等。
又抽了两三支烟之后,再转过头来,却见不远处病房门前的人不见了。
两个同事比他大惊小怪得多,忙呼啦啦冲过去,就好像小成能把唯一一个目击者偷出医院似的。堪堪赶到门口,才发现原来成辛以只是进了病房里,正站在床脚处。除了他,病房里还多了个灰衣老爷子,约莫六十多岁,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正俯身在病床前,看着床上仍在昏迷的那个姑娘。
年轻刑警见状就要推门进去,高相国没拦住,但刑警的手刚抵上门把,就见隔着一层玻璃,小成那小子怒目圆睁瞪过来,仿佛谁敢闯进去,他就能立马冲上来卸了谁腿脚似的。
那个老爷子站起来,拍了拍小成的胳膊,独自从房中走出来。
步伐稳健,气度不凡,是高相国对这老爷子的第一印象。另两个刑警显然也看出这位不是普通人,虽然年迈,但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将风气,神态矍铄,目光透亮,炯炯有神。
老爷子推开门又合上,扫视一圈众刑警,眉心微皱。即便从外省匆匆赶来,刚到场几分钟,但俨然已是主人家的语气。
“既然几位都这么关心我孙女的情况,不如先跟我一起去找医生聊聊。小成一个人守在这里就行了。”
语罢,如隼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便朝主治医生办公室去了。
高相国想了想,先抬腿跟了上去。
倒没别的意图,也没有向着谁、不向着谁的想法,高相国只觉得这老爷子气场凌人,一人独对三个刑警,气场不仅丝毫不输,甚至更胜一筹,明显是个为数不多能压得住小成的人。以后要是等那姑娘醒了,小成还是坚持不准同事给做笔录、配合提供破案线索的话——以这小子的脾气,高相国怀疑很有可能,连他当师父的都未必顶用——到时候估计还得需要这老爷子出面发话,才能治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