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黑蜘蛛(1)
【第七卷:——《the black d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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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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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二十四节气把立冬定为冬季开始的第一日。
但自从来北京读大学之后,骆曦曦就一直对此持怀疑态度。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好早,寒冷又漫长,尤其今年,今年格外冷。
她最憎恶这些北方城市夸张的酷寒、干燥的风尘沙粒和令人窒息的雾霾,也很讨厌这里大部分女孩子会为了保暖而把自己裹进厚重难看的棉服、毛裤、厚袜子里,放弃引以为傲的身材弧线和优雅美丽的女性特征。如此轻易就败给温度,一点立场都没有,严重缺乏战斗精神。
露脚踝的裙子、露腰的短上衣、纤细的高跟鞋,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它们,哪个季节都不能。如果总归要有那么一天,她知道总会有的——因为年纪变大、身体机能变老变差而不得不裹得毫无美感的那一天——就让那一天来得尽量晚一点吧,最好能坚持到她死掉为止。
刺骨冷风仿佛钢制假牙、磨得尖尖的,一口接着一口,密密麻麻咬在她赤裸的脚踝和小腹上。她紧了紧薄如蝉翼的大衣,咬住牙关继续迎着风往前走,口中呵出的白气从黑色口罩上方的缝隙中钻出来,高跟鞋跟磕在沥青路上,发出响声。
如果仔细分辨,在不同季节里,同一种鞋跟走在同一条路上发出的敲击声是不一样的。
比如这座科研园区的这条沥青路,夏天时她来这里,脚上也是六公分的水滴形鞋跟,声音明显更清脆些,传出去的距离似乎也更长一些;秋季这条路上则会落满碎叶,干燥密集,像方清月烤的那些一捏就碎、稀里糊涂的薄脆饼干,扩音喇叭一般,把脚步声揉杂得响亮数倍。但深冬就容易多了,这是这个该死季节的唯一优势了吧,托空气密度改变的福,闷滞阴霾和呼啸寒风会吞没许多声音,会帮助她,让她在这条路上的每一步都走得更轻松一些,不必担心被前面的人发现。
人生有许多事都是这个样子吧,越憎恶的东西,反而可能越在某些时候变成关键辅助,越以为胸有成竹放松警惕,反而越会成为到头来绊脚跌死的暗礁。事物是这样,朋友也是这样。
她一直觉得这个所谓的科研园区对于规则的理解很白痴。全面禁烟,就连大门保安都不准抽,却懒得人车分流。不过好在已经过了下班高峰,不至于被机动车的尾气和鸣笛声烦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边走边交谈听不懂的医学名词,脸上架着巨大的眼镜,自作聪明地挡住下坠的眼袋。
最近一家咖啡店门前有很大一面落地窗,自那里路过时,骆曦曦能看到从中反射出来的自己——暗灰大衣,纤细腰腹,合体的毛线裙,低挽成紧紧一团的长发。像她这样的脸蛋和身材,如果没有头上的黑色棒球帽和脸上的黑口罩,必然很容易被认出来。
她也很讨厌戴口罩,戴口罩会令她觉得自己很像方清月。法医专业,嗅觉灵敏,整日与腐烂的尸体和血肉为伴,简直像狗一样。闻香水很准,确实很厉害,能第一下就闻出她用的香水中有香根草和粉红胡椒,简直堪比专业的识香师,但却因为太爱尸体,永远没福气使用除了恶心的福尔马林之外的一切香氛。多可笑。她不如去做警犬。
可没办法,她没得选,现在她只能像她一样戴着口罩。毕竟走在前方、让她需要一直谨慎保持几十米距离的那个男人一直都没那么好对付。早在前几个月做这件事情时,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那次,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她就要被他发现。
但又如何呢?她对那个男人,好似已经患上“尾随”瘾的病症,她总是需要靠跟踪他来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总是这样……在他家门外、在公大附近的地铁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在隔着玻璃窗的路口书店里……
她也知道这种行为是病态且危险的,那个男人实在是太警觉了,让她不敢想象,也分辨不清,究竟是因为他天生就该是做刑警的料,还是只因为他已经做了刑警,才会变得如此警觉。
然而像是上了瘾,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停下来。
事实上,她早就无法停下了。
冷风暂歇,她眯起眼睛,看到前方的男人步伐不变,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做出接听电话的动作。他也像她一样抗冷,零下好几度的夜晚,依旧只穿短款夹克外套,没有穿那年那件白色棉服。骆曦曦摇摇头,赶走翻涌上来的旧回忆,继续顶风艰难行走。
男人边接听电话边不疾不徐地走路,心情似乎不错,偶尔低头,肩膀微动,似是在笑。离得太远,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只能排除一个错误答案——至少不是方清月打来的,因为他来这座科研园区就是要来接她下班。
那他还会冲谁这样笑呢?会不会是别的女人?他会移情别恋么?所有男人都会的,只是或迟或早的区别而已对吧,就像她自己的爸爸,还有她身边许多同学的爸爸……方清月的爸爸倒是没有移情别恋,听说她父母还是彼此的初恋,可那又怎样,不过也只是因为她爸爸太短命、还没来得及移情别恋就病死掉了吧。哪有什么所谓的“白月光”,还不都是因为死得早。
骆曦曦听到自己喉咙里下意识发出的一声短促嘲笑,竟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怀有期待。
如果有一天,那个男人终于不喜欢方清月了,对她而言当然是一场胜利。可如果他转而又喜欢上的人依然不是自己,像所有最狗血的编剧能写出的最神经病的剧情,那对她而言,又是福是祸呢……
前方的男人突然转了个身。
她连忙无声止住脚步。
但幸好,男人没有回头,手机还举在耳边,毫无停滞地走进了左边的一栋办公楼。
她悄悄跟上去。
进楼栋之前她留心看了一眼楼号,c3。
以前也是这一栋么?
天色提早黑下来,楼门边的矮篱像面色凝重的黑皮肤守卫瞪着她,像在气她不准确的记忆力。毕竟以找方清月的名义来这个园区,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
这段时间方清月又开始变得奇怪。她听到自己的鞋跟在安的走廊里被再次放大,仿佛回到了刚刚过去的上个秋天。她踮起脚,用力控制每一步,小心翼翼放慢步速。电梯红键停在一楼没动,斜上方传来沉稳熟悉的脚步声。男人是步行上楼的,但只上到二楼。
台风呼啸的那个晚上之后,贺暄跟她道歉求和、痛哭流涕,她也跟着哭了很久,最终还是同意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在那之后,方清月和她的联系似乎就越来越少,约逛街总推说忙,甚至有时她让贺暄去约成辛以要四个人一起出来吃饭,气氛也不太正常,具体说不上来,看似如旧有说有笑,但她就是有一种直觉,方清月对她疏远了,好像是因为台风那晚的事,又好像不是。
脚掌因为努力缩紧而开始胀痛,她终于无声走到二楼,偏头穿过墙壁拐角看去,正好幸运地瞥见那道高大身影在最前方的走廊尽头向右拐了弯,隐没在墙边消失不见。
她缓慢继续走,不再特别担心跟丢,因为在进楼之前就已经注意到这栋建筑并不大,而且已经到这里了,她总要提前做些准备。
右边走廊连接着笔直向下的楼梯,没有窗,两边也没有其他办公室,只有最尽头的一扇门,所以他只有可能是走进了那里面。
她犹豫了一下,按之前打好的腹稿在心里复述一遍——见到方清月之后,她就是来给她送自己亲手做的雪花酥,顺便委屈挽回一下她们之间因为她责怪她心软原谅家暴男而濒临破碎的友谊。
对,就是这样。
她继续向前走去,这一次自信起来,不再格外用力收起脚步声。
一直走到门边,她深呼一口气,伸手推开那扇弹簧门,双脚快于脑子,一步踏进去。
下一秒,骆曦曦心底一凉。
这里不是任何一间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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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天井。
她在心里用最粗鄙的脏话骂了自己一句。
但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