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连点成线(2)
方清月调整坐姿,清了清嗓子。
“除了刚才提到的车用玻璃水——这个算一条吧?起码能证明吴家具有搬运和丢弃尸体的载体,如果能确认车辆信息,也许可以继续往下查查看?”
成辛以撇撇嘴。
“一般。勉强算你一条。”
她不以为然,接着絮絮道。
“第二,你下午猜的没错,吴家老宅的确被人打扫过,但后期打扫痕迹非常明显,很可疑。”
但坐在她旁边的这个男人比当年坐副驾驶监督她考科目二时更加严厉挑剔几倍。
“不算。那个人已经说过,他和王芸每逢年节会过来帮忙理一理,扫扫灰,毕竟吴文奇只是没音讯,说不准哪天会突然回来住,最近一次打扫是这个月初,一号,也就是吴家二老的忌日。这一点王芸本人也证实了。”
当然不止。方清月默默扫他一眼,不急不慢继续往下说。
“如果是我,为了方便一栋房子的主人随时回来住而帮忙做清洁,重点打扫部位中至少总该有一项是卧室吧。但所谓的‘理一理,扫扫灰’,从成果来看,只是针对门廊、客厅、沙发、壁橱这一类,这些地方统统扫得很仔细,而卧室、厨卫,这几处根本就没打理过。不奇怪么?”
“所以……”
烟尾在他指尖被似有若无地捏着,一下一下叩击方向盘上端。
“其实在那个人心里,根本不会有‘吴文奇突然回来住’这件事发生,打扫工作才只浮于表面。”
“嗯,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方清月说着,眼神没离开他的脸,因此便没再错过话音落地之后那寸极小幅度挑起的眉尾和一闪而过的笑意,心中不禁再次怀疑他其实早已经把她的全套推理猜了个七七八八。
果然,他转过头来,轻松流畅不带一丝迟疑,又一次变身她的嘴替。
“不能被我们发现的痕迹,只存在于那些外来人才会涉足的地方。”
没错,她就是这样想。只有打扫屋子的人最清楚知道哪里可能存在隐患、哪里最需要被检查、哪些痕迹最不该被发现。沿着这些人为干预轨迹,往往可以窥探到干预者深层次的心理防线。
而现在,卧室、厨卫这几处明显成了全屋防线中最松懈的死角,可见对于干预者而言,潜在危机、或者说带有潜在危机的人和事都不曾涉足过那里,而这几处的共同点,就是都具有一定的私密性,屋主常去,偶来做客的人不常去,甚至从不曾去过。
她叹了口气,不太服气地哼了一声,从相机里翻出照片,继续道。
“门廊外墙脚下有只死蜘蛛,是被人踩死的,上面有非常新鲜的半枚人类脚印,周围没有附着太多虫蚁痕迹,说明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十二小时。我们到吴家老宅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三刻,也就是说昨晚九点之后它才刚被人踩死。”
成辛以接过相机看了看。
“曾焕。”
方清月皱起眉。“看足弓,目前只能说不是那个人,身高体重和曾焕接近。但你也不能确定他在岛上就只有曾焕一个同伙吧?没准儿是和别人一起来的?”
“在岛上的同伙恐怕曾焕一个就足够了,其他同伙在岛外。”成辛以的视线从死蜘蛛腿上移开。
“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耸耸肩。“虽然说数据很重要,但有的时候,你也可以稍微多相信一点自己的直觉。”
但还是实验数据更能给她安全感。她想了想,没有争辩。
“那这第二点……算么?”
“同一个村的老邻居,闲暇时间帮忙一起来打扫老宅子,就可疑了?如果刑事侦查都按这个路子挖线索,怕不是要走上几万条弯路了。”
他一派悠闲地否定她的发现,相机懒洋洋搁在腿上,一手捏着烟杆翻看其他照片,另一手抬起来摸索自己的耳朵。
“接着说。”
方清月瞪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她憋在心里憋了蛮久的“重点”。
“第三,在客厅边角柜底下,我发现了这个。”
她翘着小指头,把手里捏了好久的透明证物袋举起来,袋身被澄黄车灯映出波澜。成辛以接过来,眯眼端详。
是一个很小的塑胶索套,黑色,环形半透明的塑胶圈,只比她的拇指指甲稍长一点,中间被一个金属螺钉箍住,整体呈现出数字8的形状。那节细小的螺钉原本大概是金色的,但大概因为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藏匿了太久,甚至可能被虫鼠啃噬踩踏过,所以颜色已经变得黯淡发黑,塑胶的边缘也有些破损。
“你觉得这是什么?”她原本已经把手伸进自己的包里准备给他提示了,但成辛以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眼镜挂链的接扣。”
“你怎么知道?”她怔了怔。
成辛以哼了一声。
“真是不巧,我正好认识一老一少两个整天爱用各种各样的链子把眼镜挂在胸前走来走去的人。”
“……”
直接点她和外公的名字不就行了,阴阳怪气的。
“我翻过吴文奇全家人的医疗记录,下午也侧面问过曾焕,之前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没人有视力问题。虽说这种挂链扣也可能会被用来挂蓝牙耳机之类的其他小东西,但看这个螺钉的年代和卡住的位置,我更倾向这是用来挂眼镜的,而且是比较细的镜架,需要收紧,原本应该在中间的镙扣就被调到偏上的位置……就……”
今天外勤,她图方便戴了隐形眼镜,于是这会儿就从自己的包里翻出框架眼镜,展示给他看。
“……就这种细镜架,挂链扣需要被拧到上面才能更好地固定住,不会滑下来。我觉得,这应该就是那个‘外来人’留下的。”
她犹豫一瞬。
“……不知道对不对……但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郭惠婷和瞿雯柠合拍的那张毕业照上,郭惠婷戴了一副眼镜,上面就是挂着这种挂链。除了她之外,其他关联人中暂时应该还不能确定有谁也会用这种东西吧。”
“所以你就因为这一点,认为郭惠婷和那个人有过合谋,但郭惠婷是主策划者,那个人负责提供运尸工具?”
“嗯。”她点点头,但很快又摇头。
“也不止。其实这桩案子到现在为止有很多逻辑不通的点,其中之一就是凶手的攻击行为。在杀人案中,攻击头部致死虽说并不罕见,但这种方式很费力,对凶器、力量、角度的要求都很高。说白了,是属于性价比偏低的一种攻击行为。”
“可本案的凶手,先是用钝器砸中死者,又用利器刺穿死者颅骨,这个时候死者颅骨必然已经开裂,右眼瞳孔破裂、内容物脱出,脑干被刺穿,是当场死亡,而且死亡表征会非常明显,稍微有点常识就会知道死者不可能再有生机。对于凶手来说,这时再补一刀,而且是再刺穿一次颅骨,其实是根本没必要、毫无意义、甚至画蛇添足的行为。”
“我总觉得凶手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希望引导我们去猜测这是一个力量强大、情绪失控的成年男性会做出来的事情。所以从发现死因那一刻开始,我就在怀疑所有人里看起来力量最弱的那个。”
“你觉得凶手实际上没有失控,相反,更像是精心筹谋了很久,最终才选定现在的犯罪地点、杀人手法和弃尸方式。”成辛以缓慢摸索着耳朵,猜测她的猜测。
某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来摸耳朵这个动作为何会极眼熟——袁老爷子也有一模一样的习惯动作。
方清月抿抿嘴。“嗯。但郭惠婷究竟是怎么与瞿洪的外遇对象以及那个人一起合谋的,我还没想通,就目前你们追溯到的行为轨迹来看,郭惠婷的社交圈子并没有什么可疑。”
“那你觉得我们偷听到的‘吴文奇’下午那通电话是打给谁的?”
成辛以眯起眼睛,又把烟杆凑近鼻前嗅来嗅去。
“他们之间一定有联系,只是用了一种没那么容易被查到的方式。”
她缓缓点头,视线从烟杆转移到他唇上。
浓密胡须遮住整张下巴,那些曾经反复亲吻遍她全身的最温柔旖旎的唇缘线条此时隐在其中,光线昏黄,夜幕深幽,无法看清。可她却突然生出极强烈的、伸手触碰那些线条的渴望。
还挺不可思议的……夜半月高,窗外风声大作,车内封闭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久违独处——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曾在梦里渴求过多少次,可此时此刻,她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地与他讨论案情不走神,居然还能忍住不直接扑上去,不管不顾地撕碎一切迟疑和顾虑。
她定定心,望向窗外墨一般的浓黑,希望那种沉寂色调能让滚烫心绪安分下来,才转回来,再次开口。
“所以,你同意我的推理?”
然而美梦破碎不需要半秒。
因为接下来,她只见到那双熟悉的唇格外嫌弃地撇了撇,自那之中发出的声音半点儿没有温柔旖旎,反而既粗鲁又横。
“同意个屁,你有实打实的证据么,就想让我同意?”
“……你说什么?”方清月瞪大眼睛。
“推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逻辑不同,识别到线索的先后顺序不同,思考角度也不同。我只能同意每一条推理线被证实之后的部分,在那之前的,我凭什么要同意?”
不同意就一定得这么粗鲁吗?太讨厌了……她继续瞪这个粗鲁的老男人,后者仍像没事人一样兀自抖动地图翻看,指尖悠闲,烟杆自得,一副眉骨挑得令人牙痒痒。
她气哄哄没吭声,收好东西看看表,已经将近十点半了。
在犯罪现场屋里屋外查探了那么久,在后院找到了被虫鼠咬得残破不堪、又被焚烧销毁过的床垫,但他们俩都不肯死心,成辛以还是坚持把床垫残渣挪回了屋里让她先妥善存放,以便明早带回所里仔细确认一切可能的生物痕迹。虽然来回搬运干体力活的是他,但忙忙碌碌这一整天,她还是挺累的,这会儿只想尽快躺到床上睡觉,没心思跟他吵架。
正想着,又听到他浅浅哼了一声,带了零星一点笑意。
“不过,我倒不会否认,这一回确实算你赢。”
“什么叫‘算我赢’,本来就是我赢啊,即便你瞧不上我的推理,也不能否认我找到的就是线索。”方清月忍不住皱紧眉头回怼。
成辛以又笑笑,合上地图。
“赌注要什么?”
“要你闭嘴。”
细细的愤懑声音从他的外套领口里闷闷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