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科学的起点(2)
海滩上有几波年轻人躲在遮阳伞下打牌,几个年轻女人在互相补涂防晒霜,小孩子在追逐竞跑用鲜艳塑料卡通水桶淋湿软沙,还有四五个不惧酷暑的男人在打沙滩排球。但好在等他们走到海滩滩头时,西方天际云层渐厚,晒意已经变弱,方清月便摘下帽子,以手背遮眼观察滩边环境。
最南端是一大片高耸的海蚀崖,他们从东北角向西南低洼地势走去,前进方向的尽头就是那里。崖顶满布葱绿植被,崖壁坑洼崎岖,怪石嶙峋,中间还有一些被海浪经久侵蚀遗留下来的海蚀洞穴和海蚀壁龛,其中有些内部空间甚至大到可以容纳两个成年人。
风景怡人舒适。
一大一小两只信天翁栖在最近一块黑礁顶上旁若无人地亲昵摩挲彼此的喙。她跟在成辛以身边,在通向海滩的坡路上时走时停,偶尔成辛以会举着望远镜转向来路,张望几眼再继续走。她注意到他每次所看的都是“吴家村”的方向,像在测试一个最佳观察角度。
下坡路走尽,两人踩上更细腻的金黄沙子,好似那些绚烂烟花跑去了更远的天边燃放。渐渐的,吴家院落的墙身退出视线,再接下来是屋顶随风飞扬的帷帘,海鸥从那之上飞向天际,翅膀展开,发出空虚的叫声。
如果这趟不是工作,她倒很想脱了鞋赤脚踩上这些沙。以前他们恋爱时,也曾经来过一两次海边,她不喜欢外出约会,但很乐意和他一起趴在天幕阴凉底下收集古老的填字游戏来做。那些年的气候还没如今这么极端,夏天不会热到连她这种怕冷的人都想把头永远扎进冰箱。
她的思绪转回案子上,默默思忖片刻,目光又落到他颈侧的细汗,发现也比从前玩填字时更多更密,便低头寻找自己的包扣,打算拿张纸巾给他。
但低沉声音在先响起。
“如果我是你,就会把脑袋里想的先说出来,而不是自己闷在肚子里好几天,不着边际瞎琢磨。”
方清月抬起头。
望远镜已经关上盖子被他挂在身前,成辛以正盯着她,被云层稀释过的阳光从那双瞳孔中映出来,一片晶亮。
“你怎么知道……”
“你满脸都是。”他抬手指着自己的脸,空中画了一个圈。
“是什么?”
“不懂团队合作的傻样子。”
她瞪大眼睛。“我没有不懂团队合作!”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抬腿踢走一簇沙子,让蓬松细沙在空中打旋儿,惊得那对无辜的鸟类眷侣仓皇飞走。
“怎么,你还需要我搬出来那种说给傻子听的——‘大胆说,说错了也没关系,集思广益,共同进步’——的职场初阶话术?”
“……但……”
半句话的停顿让面前男人扬高被汗珠惹得亮晶晶的眉毛,她只好继续说下去。
“……我还没有办法形成连贯的证据链,而且,说白了,我现在只是有种不着边际的感觉而已,就是在瞎猜。”
他哼了一声。“你们搞科研的人不是总爱说‘科学的起点就是瞎猜’么?”
“……瞎……”她被噎到无语,跺了跺脚跳到他面前。“……‘怀疑’!‘科学的起点是怀疑’!”
“都差不多,一个意思。”成辛以懒洋洋动了动下颌线,停下来垂头直视她。
“反正你现在正站在起点。那接下来要做的,不就是和你的团队一起分享疑点、一起寻找证据么?你不说,怎么找证据?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懂?”
海风掀碎脆浪。两三个花枝招展的年轻人扶着自己的宽檐草帽,纷纷踏上滩边一艘废弃小渔船,准备摆拍一些氛围感照片,架势十足俨然似一群专业摄影团队。方清月深深吸进阳光下礁头浪花的气息,把视线投向更远处海面浮动变化的色块,缓缓开口。
“我有一整套怀疑,但统统都只是建立在一个暂时无法论证的前提上……”
近礁一个小男孩因为在石缝中找到螃蟹而激动地大喊大叫,她的柔声细语被打断,成辛以皱起眉,拉住一点她的袖口,两人往前走出一段,避开人群过盛之处,改变方向朝沙滩尽头的海蚀崖走去。
“说吧。”
没了吵闹声,她定定心,徐徐道。
“在小卖部的时候,我给吴呦呦挑了几个小玩具,是那种手掌大小的树脂动物玩偶。其中有一个是啄木鸟,做成这个样子——”她把手机里特意拍下的玩偶照片拿给他看,确定他看清了,又继续道。
“她本来很喜欢,拿在手里摸了好久,但后来却说她爸爸不喜欢这个鸟的嘴巴,所以她不能买回家,不然会惹爸爸生气。”
“正好那时候,我和小卖部的老板娘在聊吴家兄弟小时候的事,她听到吴呦呦的话,就解释说,吴文轩从小好动贪玩,在五六岁那年,因为淘气爬树,从树上掉进了邻居家的鸡窝,不止被啄伤,整只左手还有好多处骨折。当时他被送到县城医院医治,病了小半年的时间才慢慢好转。从那之后,吴文轩就一直特别害怕这类尖嘴动物,长大以后也还是这样,岛上老一辈的熟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可以理解,五六岁的年龄是从‘前概念阶段’到运算思维过渡的重要时期,在这个阶段的经历对一个人成年之后好恶的影响,往往会比想象中更大,现代临床也有很多病例支撑。所以如果吴文轩因此而患上所谓的‘特定恐惧症’,惧怕许多和鸡类似的尖嘴动物,甚至连带着惧怕一切尖锐物体,确实都是合理的。”
她的手指缓慢滑过照片上啄木鸟玩偶长长的喙尖,抿起嘴巴,含着口中的一个“但是”,一时有些拿不准该如何继续表达自己的念头。
成辛以摸了一把耳后的短发。
“难道这种五六岁的旧伤,即使过去几十年,也有可能会在骨头上遗留痕迹?”
……
方清月怔了怔。
怎么可能,蛔虫,绝对是蛔虫。她才刚刚说到这儿,他就猜到了。又或者说,他在刑侦上的经验确实比她多,所以思路理得也比她更快。
“你……明白我意思了?”
“不明白。”
他打量着前方的海蚀崖壁,午后海潮开始退去,崖壁之间许多海蚀洞的空间变得大起来。随着他们越走越近,可以看到崖后是一片岬角,海浪平滑柔顺地铺在上面又纷纷退驻,冲去一些赶潮客大小杂乱的脚印,明明总是人来人往,整片滩泥却平整得似乎从未经受过任何干扰。
“我又不是骨头专家,而我们拥有的唯一一位最厉害的法医人类学博士又把结论藏着掖着好几天不肯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没有藏着掖着……”
“你只是觉得不够精准,所以不想说。我知道。但这是查案,不是做实验搞科研。”
方清月在海蚀崖前停住脚步,仰起头,不再犹豫,一气呵出。
“我怀疑,抛尸现场那段指骨属于吴文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