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左右利手(2)
曲若伽有些紧张地抿起嘴巴。
她那天倒是特别观察过的,还特别在自己笔记本上着重画了好几下:用左手签笔录、递手机、喝茶、给幺女拍背安慰的动作,用的都是左手,甚至还在左手食指上缠了创可贴……
原本还挺确定的……但她本来就对面前发问的老男人怵得不行,被这么单挑出来点名提问,突然又不敢确定了,吞吞吐吐的,又揉了一下眼睛。
“……呃……可能……是吧……”
对面的老男人幽幽哼了一声,手里卷握起来的材料像木鱼槌在自己跷着的膝盖上一下一下无声敲着。
虽没像以前那样直接发火,但只需要面无表情,对她而言就足够威严瘆人了,尤其他接下来问出口的话,更叫她浑身发僵,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着,你今天下午不是还对自己的观察力信心十足么?这会儿又不敢肯定了?”
“……啊……”
毕竟才刚过去几个小时,曲若伽当然知道他讽刺的是哪件事——下午她发现自家头儿对方法医有心思、还偷偷说“站”他——可这会儿,她视线匆忙回避,脸上开始讪讪,几根手指绞在一起怯怯挣扎。
“那个……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对面语气刻板平静。
……还能有哪儿不一样,当然就是一个是正儿八经的案件线索,另一个是自家顶头上司纯纯粹粹的感情八卦啊……可桌子对面有八卦本人厉眼瞪着,她连抬头看他的胆子都没有,更拿不准他到底会不会拍案发火。
懵余那货还在边上傻乎乎地转着圆脑袋在她和头儿之间来回看,似乎在怀疑自己没跟上什么重要线索,仿佛下一秒就会耐不住好奇问出口。
没再等她多惶恐,成辛以又冷冷哼了一声。
“还有你。”探头探脑的孟余停下动作,露出被点名后的心虚反应。
“哪个二把刀教的你,用左手写字就是惯用左手了?”
“啊……呃……”孟余仔细想了一会儿。
“但……她左手还贴了张创可贴呢,我感觉一般都是因为常用到才有可能受伤吧……”
成辛以把手里的卷变换方向改为敲击桌角,似乎沉思片刻,突然厉声喊了一句。
“秦志远!”
这一声喊得突兀又严肃,实习警员早就听闻这位队长的魔鬼威名,这又是今天来报到之后第一次被魔鬼队长点名,本能一个激灵,慌忙搁下笔,扯着嗓子颤颤巍巍应了一声。
“到!”
“起立!”
小秦腾地一个猛子站起来,速度快得堪比自由落体,身板笔直,双手紧贴裤线,一副正襟待命的样子。
成辛以敲了敲卷宗,扬手。
“接着——”
整本材料一个圆润的抛物线划过会议桌上方,像一片疾速旋转刺破空气的坚硬石头。小秦慌忙伸手去接。堪堪接住,又听魔鬼队长冷冷吩咐。
“去给我倒杯水。”
小秦板板正正应声,就差没敬个礼了,有点紧张地捧着刚到手的材料转身快步跑到饮水机前,发现一次性纸杯是放在饮水机下面的玻璃柜里的,周围又没有什么桌台,他就先把材料夹在胳膊底下,猫着腰去拿纸杯,接完一杯水再回来时,就看到成队收了手机,冲他扬了扬。
“两只胳膊有受过伤么?”
“啊,没有。”
“那你是右撇子?”
“是。”秦志远点点头,他确实从小到大都是右撇子。
成辛以放下跷着的腿,向右前方倾过身子,从方清月面前的那一沓卷宗照片中翻了翻。
但陆瑶注意到这次方法医并没有像上次画廊案开会时那样露出嫌弃表情,反倒像是已经提前猜到他要找的是哪一张,淡定的白皙指尖跟着他一起扒拉几下,先将照片精准捡出来递给他。
他把照片跟自己的手机摆在一起。
“来,看看吧。”这句话是冲着孟余、曲若伽、施言三人说的。
三人凑上去。
手机上是他刚拍的秦志远的背影,照片则是瞿家客厅的那张——瞿雯柠毕业时与郭惠婷的双人合照。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看,就很明显能看出共同点——秦志远夹材料和郭惠婷夹着女儿的硕士帽,都是夹在左手臂下方的。只有在用右手拿物品时,才会在需要腾出手时做出将物品夹在左手下方的动作。
“判断一个人左右利手最基本的前提,也就是你——”
成辛以有点冲地点了点曲若伽。
“——在瞿家和今天下午这两次观察的最大区别,在于被观察对象的状态到底是不是真的自然且无意识。不同类型的动作,惯用的手本来就不一样,什么时候可以一概而论了?什么叫‘利手’,又不是独臂侠,正推可以,谁告诉过你们可以随随便便反推了?动脑子了么?”
孟余和曲若伽发着愣,慢慢反应过来成辛以的意思。
被观察对象的状态往往能够直接决定观察结论,更何况左右利手本就是相对的概念,只指更惯用哪只手,而非片面等于只用哪只手。郭惠婷被询问时的状态与曲若伽下午在车里那个“观察对象”的状态完全不同,后者并不知道曲若伽在看自己,可前者面对的是四名刑警的正经调查,所持的警惕和防备的程度未知,可采信度必然比不过一张旧照片。所以观察缺少最基础的前提——无法作出绝对的排除或者肯定。
曲若伽有些沮丧坐回座位。她又犯低级错误了,掉进惯性思维的陷阱里……果然还是不能分心瞎想八卦,那她还是不助攻了吧……顾好自己比较重要……
孟余也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有点讪地挠了挠头。但成辛以显然对他更严苛,毕竟他可比曲若伽年资久多了,这会儿并不打算轻易饶过他这次失误,继续冷冰冰地质问道。
“‘哦’个屁,然后呢?”
“啊……然……然后……”
孟余也不知怎么,脑子空荡荡的,目光漫无目的晃了一圈,晃到田尚吴那儿时,正瞥到后者抬手摸眉毛,半挡着脸,极小幅度动了动嘴,无声念了一个词。
孟余感觉自己的脑细胞正被极速开发,全部都被用来读老田的唇语了。
“……yuan……yin……哦,原因,原因……那个,对了对了,为什么郭惠婷想让我们觉得她是左撇子呢?对哦,好奇怪啊,为什么啊……”
田尚吴在一边默默低下头。
果然,雷公爷不耐烦地隔空踢了孟余一脚。
“你问我?”
“……不……不是……”
“那你明天就待在队里慢慢琢磨吧,想不清楚就别吃饭了。”
“……是。”
成辛以没再瞪他,站起身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刺拉”一声。
“地图。”
施言忙递上去。
成辛以拿了支铅笔,摊开五年前的市交通地图,右手按住中间的折缝,沉声开口。
“都已经提到抛尸地点了,就偏不往下走,还得让人递段绳子牵着,是吧?”
曲若伽讪讪鼓起嘴巴,田尚吴摸下巴的动作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听到提示后的隐悟表情,成辛以白了他俩一眼,继续道。
“本案的抛尸地点有两个特征。第一是人流的周期性,这一百八十四页记录里(他用铅笔尾巴重重点了点田尚吴面前的一沓施工队资料,语气加重)可以看出,白天工地一直在动工,工期连续没有过一天中断。所以抛尸行为只可能发生在夜里。”
“又鉴于,咱们这位‘得之可得天下’的法医人类学专家(……方清月颇无语地斜瞪了他一眼)并没有在死者肢体各大关节上发现任何人为切割痕迹,就是你们课本上天天念叨的那个词叫‘分尸’。没有分尸,就意味着即便是选在深夜,凶手也必须要有一种能容纳整具尸身的搬运载体,才能完成抛尸行为。”
“第二个特征,是工地本身的开放性。尽管开工收工时间明确,但那里来往人员鱼龙混杂,尸体到底会隔多久被发现,时间或长或短,凶手就算是工地里的人,也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再加上当时的工地外围就是公路十字路口,虽然现在监控已经过期查不到了,但五年前的凶手一定还是会尽量注意隐蔽行踪,所以这个载体更可能是一辆不引人注目的机动车。但不是死者的,因为死者的车没有在从废车场到市民公园这条路上出现过。”
“死者颅骨承受两次贯穿伤,搬运载体上不可能不留下大量血迹,所以在搬运过程中,凶手更可能会再多套个麻袋、行李箱之类,把血迹与外层载体隔绝开。但在尸骨被发现的地方,没有这种东西,意味着凶手还会需要做一个二次销毁的动作。是怎么做的?案发前需要挪用、案发后需要清洗或者销毁,哪些关联人有可能做过类似行为?就算是陈年旧案没有监控可查,也不过才刚刚过去五年而已,至于那么无处下手吗?”
他边说着,边用笔在地图上圈出多个点,另一手臂支在桌面上,腕表上方的皮肤之下隐隐露出让陆瑶忍不住多瞄几眼的健康青筋。
“抛尸地、死者最后一次监控入镜地、每一个关联人员自述的当晚行动路线、废车场。全加起来一共也就这十几条不到二十条线,用最笨的方法,一个一个查,会吗?”
施言忙跟着成辛以的笔尖一齐点头。会议室响起刷刷的记录声。
方清月一瞬不眨盯着他笔下的地图,他的话像一张动态图影缓缓铺展开来,那种迷雾即将悉数散去、但似乎又总是差那么一点点的恍惚感觉又回到脑海里。
他继续说着。
“凶手杀人,选择的凶器有可能来自死者的雕刻工具,选择随机,手法残忍到直接敲脑袋毁掉面容,充满强烈而冲动的恨意。可在抛尸地点和抛尸工具的选择上,却又变得严谨、冷静。犯罪心理学理论上,如果在同一桩案件中做出两种相反结论的侧写,会是什么原因?”最后一句话问向小秦。
“呃……”
陆瑶转头,瞥到方法医正紧锁眉头在自己的笔记本写了几个字。她眯眼看完,转回头,就听到小秦支支吾吾、语气不够自信地说出与旁边纸页上一模一样的答案——
——不止一个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