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两种可能(1)
“皱着眉干什么?”
成辛以盯着面前人的眉心,抬抬下巴。
“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个案子,想来想去,总觉得……”她的手指交缠成麻花状,叹了口气。
“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你有这种感觉么?”
“哪里不对劲儿?”
“就因为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所以才觉得奇怪啊。按理说,再复杂的案子,查到现在,好歹也会有那么一个大致的思路或者切入点,可是现在这一桩……就……没有。”
“没有?”他挑挑眉,又替她增加另一个选项。
“还是拿不准?”
方清月瞪了他一会儿,眨眨眼,慢慢鼓起腮。
“拿不准。”
成辛以看着她无意识的小表情,扯了扯嘴角。
“那不是很正常么,慢慢捋,急不来的。”
“哦。可……还是挺奇怪的……”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迈开步子往楼里走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转过身看他。
“你已经有了,对吧?或者说你已经……拿得准了?”
成辛以转着手里的烟,肩头微动,不置可否,不急不慢抬腿跟上。
“准不准不知道,就一般。”
“一般?”
……一般是什么意思?
成辛以好整以暇看着她。
大概是戴久了框架眼镜有点累,这会儿金丝细镜框已经被她摘下来,依然像老太太戴花镜的姿势一样用浅金色细挂链挂在胸前,眼波盈盈,眸光清亮动人。一沓会议材料夹在臂下,白天外出时她散着一头玫瑰花海般的波浪长发,但现在为了方便工作,又挽起了一个松散的低发髻,懒洋洋没章法地趴在脖颈后面,照旧梳得马虎,最下面永恒地落下了一缕长长的发丝搭在肩头。
他抑制住直接伸手帮她理头发的冲动,捏扁烟嘴,在二队一小波年轻同事路过跟他们打招呼时沉静应声,之后又偏偏头,示意她边走边说。
微风徐徐吹响一侧窄长树叶,两个人踩着温柔风声一前一后走进楼里,缓缓踏上一楼长廊。
“一般的意思就是,不至于太容易,但也不至于太复杂,万变不离其宗。”
那意思就是一切尽在掌握呗……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种话,方清月多少会觉得对方带了一点吹嘘味道,奈何说这话的人是成辛以,她虽然还只是个新来的同事,但偏就信他这么说确实是出自真心,不是吹牛。
于是她忍不住问。“你上次办时间跨度在五年以上的案子,是什么时候?”
“上次?”
成辛以停顿了一下。
他最近正在查的另一件私事,时间跨度不就是这桩案子的一倍么?
但当然还不能告诉她。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
“两年前吧,那年暮云机场扩建翻地,那一片曾经挖出过陈年尸骨,当时老季还没退休,他判定死者的死亡时间超过六年。”
“当时顺利么?”
成辛以耸耸肩,见她有兴致听,便耐心回忆道。
“尸源的认定比我们这桩案子慢了不少,因为那片案发时还是郊区密林,人烟稀少,基建欠缺,但好在死者生前就在本地务农,社会关系比起瞿洪要简单得多,所以在确定了尸源之后,后续的排查就像劈竹子,节节破节节开,还算顺利……”
她认真听他概括讲着当时的大致侦查经过,专注琢磨着,同时注意到那支烟的滤嘴在这个过程中被他捏了放、放了捏,等他说完一堆话,又看他喉结滚动、下颌线微紧,便从自己口袋里摸了两条独立包装的酸枣片,赶在他掏出打火机之前递给他一条,另一条看似随意地飞快塞进了自己嘴里。
然后也不等他反应,兀自皱着五官思索,边往前走边继续开口。
“我们这一桩案子,尸源认定的进度确实没拖后腿。但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总感觉有点……乱……”
但枣片大概太酸了,她说到一半,被酸得闭紧嘴巴,最后一个字吐得不清晰,看得成辛以都不禁跟着牙根发麻,替她吞咽口水。
等她缓过劲儿来,吐一口气,又道。
“有些案子难在搜集证据,有些案子难在整合线索,这一桩明显属于后者。线索好多,每一条线索都可疑,都像是值得深究,可偏偏却又统统指向不同的方向。是吧?”
“嗯,是。”
因为他声音里有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所以她垂着脑袋,没为这句回答中流露出的敷衍鸣不平,也没看他,只是似有若无哼了一声。
两人没等电梯,不约而同选择步行上楼。
“不过你刚才说的这句话,我好像从哪里听到过。”
他缓缓说着,一边把烟塞回裤袋,拆掉枣片包装一口吞下。
“哪句?哦,‘每条线索都指向不同的方向’?应该是阿加莎的书。好像是……《沉睡谋杀案》吧。”
她边回忆出处,边迈上新一节楼梯,却发现身后脚步声消失了,那人掉了节奏没跟上来。
转头一看,成辛以正紧紧闭着眼睛,头向下垂着,那张不论旧年今日都一度曾令无数小姑娘神魂颠倒的脸此时正毫无偶像包袱地皱成一团,满脸痛苦,薄唇直朝下撇,隐没进浓密胡须,下颌绷得一如张弓,一手捏着楼梯扶手。
……
方清月努力忍住不笑,抱臂站在上层台阶上,等他缓过酸劲儿之后抬头不可思议地瞪她,似乎正欲开口,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响亮的粗嗓门。
“哎,方法医,老成,还忙着呢?”
她回头,二队队长姚澄亮正从楼上一步两节台阶跨下来,手上整理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衬衫衣摆,额头和嘴角都隐隐生出油光。
“姚队。”方清月淡淡招呼。
“方法医辛苦了吧,我听说你们这案子也挺棘手,听说你也跟着熬了好几天了,挺累吧?太惨了,摊上这么个——”姚澄亮抬起方形下巴,毫不客气地点了点成辛以,后者尽管面色已恢复沉静,但正在摸自己的嘴角,似乎真被酸倒了牙。
“——不知道怜香惜玉的。唉,老杜也真是,把你分给我们队多好,肯定不让你累着。”
“还好,不算很累。”她弯眉笑笑。
“查得怎么样啊?”这句问的是成辛以。
“还行。”成辛以含含混混应了一句。
“你咋了?”姚澄亮见成辛以声音闷闷的,神态也不似以往冷厉,不禁打量了他几眼。
“没咋。”他放下手。
结果姚澄亮大概是以为他又在犯什么浑,突然语重心长开始教育道。
“你真的,老成,别一天天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最烦女法医’,你也不看看人家方法医帮了你多少忙,又是拼骨头、又是还原人脸,我可都听说了,人一个姑娘能顶一个法医和半个鉴识员,知足吧你。”
成辛以翻了个白眼没出声。
“还有啊,别一天天让人姑娘加班熬夜,人家和小闻两个金童玉女还得抽时间谈恋爱呢,你真是太讨厌了……”
方清月脸上的微笑僵住。
瞟一眼成辛以,后者居然难得没翻脸,就淡淡睨着她,似乎在等着看她反应。
……但左不过就是些各有滤镜的以讹传讹,她才懒得解释。
于是她也只是摇摇头,木讷地回了句“不是”,然后也不等姚澄亮再开口打趣,又像哆啦a梦发扑克牌似的,又一连从口袋里摸出三四条酸枣片,伸向对方。
“姚队吃点零食吧,饭后解腻,还能补充维生素。”
“哎好呀。”姚澄亮接过来,咂咂嘴。
“你看看,有个姑娘就是不一样,我们队那些糙汉子,根本没这待遇。这个好吃吗?”
还没等她答,成辛以就先点点头,一脸严肃,言辞凿凿,带着让人丝毫不怀疑其中真伪的威信。
“挺好吃的。”
“那我就不客气啦!我先走了啊,后面一堆事儿呢,谢谢方法医啊!走啦老成!”姚澄亮一边大大咧咧摆手,一边转身大步流星往外去了。
恶作剧完毕,杵在楼梯中间的两个人默默对视一眼,转了身继续向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