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1)
瞿雯柠来开门时,态度明显不如她的母亲和妹妹和善,满面的鄙夷警惕比瞿家的家政阿姨有过之无不及,仿佛面对的是一群无理擅闯的莽夫。漠然听完孟余对三人身份的介绍之后,她甚至连一句“请进”都没有,只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唧,便侧过身子,一手扶住门把手。
这应该算是允许他们进门的意思了吧。
孟余抬脚,踩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看着瞿家大女儿神情漠然关上门,旁若无人走到开放琉璃台前去继续冲泡一些深色粉状饮品,这个动作似乎是被他们的敲门声中途打断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前知道他们会来,不大的会客厅此时已经放了几把高背椅子,三人便纷纷坐下。施言尽量不显冒犯地打量瞿雯柠的侧脸,等着她冲好饮料转过来时,心里的判断更加确定。
与瞿家那张硕士毕业照相比,面前女人的容貌更显沧桑衰老。
她的额头很宽,颧骨很高,嘴唇偏厚,但下巴却很尖,扬得高高的,眉头竖着,不论何时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夹杂厌恶与嫌弃的表情,仿佛一直能闻到别人都闻不到的一种臭味。也许是因为常年待在家里录制网课,平日里也像今日接待警方拜访一样拉紧了窗帘遮挡太阳,所以她的皮肤很白,可眼下有大片长时间对着电脑沉淀下来的黑色素,积累成两个向外凸起的青色小包,这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比实际要更大,像青蛙一样鼓出来,成为整张脸上最容易吸引视觉重心的位置。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在车上抽空提前看了一节瞿雯柠录播授课的视频,对这个人的性格有了几分预料。她课程的收藏量很高,但评分在相同收藏量的课中却是最低的,原因也不难发现——尽管知识点罗列全面,逻辑清晰,体系完整,但她讲课的声音很难听,像只哑嗓子的鸭,表情也很麻木,给人一种很刻薄的感觉。
施言把瞿洪尸骨确认的大致情况跟她复述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她端起自己的杯子小口啜饮,口腔里不管不顾地发出清晰的呼噜声,也完全没有露出任何要给其他人倒水招呼的意思,听完施言的话,也始终面无表情,那双向外鼓起的鱼泡眼缓缓逐次在三人身上扫过。
不论是五官、气质、抑或是待人接物的礼貌程度,瞿家姐妹俩都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施言觉得即便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做出一些完全相同的动作和表情,不知情的人也绝不会认为她们是仅差六岁的亲姐妹。
回答他们的问题时,她的声音甚至比上网课时更粗哑,语气也像是随时随地都想要结束谈话,把他们送走,如果不需要她再起个身送客那是最好不过。
孟余倒没被这种显而易见的冷漠为难住。他很快定神,等施言讲述完之后,问道。
“能跟我们说一下,令尊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什么样的人?”
她重复了一遍,鱼泡眼落在孟余身上。
“怎么,听了我的评价,你们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尽管看出她不是个容易打交道的人,却没想到她会直接这样回答,语气刁钻蛮横。孟余和施言都不由愣了一愣。而通过这么一句反问,瞿雯柠似乎自觉已在这段刚开始的对话中占领了一方高地,于是更加轻蔑地翻了翻眼皮,放下杯子,人依旧站在琉理台后,睨着他继续道。
“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因为你们不认识他。评价有什么用,我所评价的,是我眼中的他,却未必是一个客观、真实的他。要彻彻底底了解、认识、懂得一个人,光听评价怎么够。”
“如果你们警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无聊又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问题来问我,那我有权利拒绝回答。”
“啊……我只是想……”
孟余想解释,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瞿雯柠继续用冷冰冰的眼神戒备地盯着他。
成辛以把目光从瞿雯柠颧骨高耸的脸上移开,转到东侧墙一整面书柜上。夹杂在各式各样法律和财会书籍之间,唯一的一本文学读物,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于是他缓缓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并不大,却引得瞿雯柠立刻转而看向他,周身释放出的无声的敌意也预备好,随时转攻向他。
但成辛以倒没有用针锋相对的方式去回应这份敌意。他只是继续专注地望着那本书的书脊,缓缓背出一句书里的话,语气机械而冷漠。
“——‘我是牧羊人,到过许多地方,但是我只属于一个地方,那是一座古城堡附近的小镇。我就出生在那里。’——”
瞿雯柠没有说话。
他继续开口,目光也没从书脊上收回。
“我们当然不能通过别人的评价来对令尊的为人武断下定论,但这个问题并不是没有答案的。而且,答案有且仅有一个,真相也是,只存在于一个地方。不是么?”
“所以我们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尽可能全面地去获得他身边人的答案,尽可能更客观地认识他,一点一点拼凑完整,才能找到他被害的真正原因,还原他被害的全部经过。”
“你所看到的缺口,也是我们正在努力填补的地方。”
……
空气安静下来。
瞿雯柠盯着他半晌,慢慢眨了眨眼,仿佛没看过他们进门时亮出的警官证。
“你姓成?”
成辛以点点头,看向她。
瞿雯柠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很像是咀嚼槟榔的古怪表情,等她再开口说话时,孟余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妹妹昨天在电话里跟我提过你。你是这桩案子的负责人。”
“是。”
“我父亲的尸骨也是你们打捞上来的。”
“是。”
“她倒是跟我说了不少对你的印象。”
说完这半句话,瞿雯柠好整以暇等了一会儿,见成辛以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才问道。
“你不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我需要知道么?”成辛以面无表情问道。
她耸耸肩,口中的“槟榔”消失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恢复成了轻蔑冷漠的神态,开始回答上一个问题。
“他有自己的一套处事风格,打理公司也比较有章法,员工福利待遇也很不错,不是那种容易跟人结仇结怨的性格。要我说,”她短暂停顿了一下,用右手扶了扶眼镜。
“唯一可能有你们所谓的杀人动机,应该就是一笔外债吧。他借了一个老同学一笔钱,但走的是公司的账,金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一直要不回来,在他出事前不久,他还曾经要我帮他介绍律师起诉追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这个人的名字您记得吗?”孟余问道。
她颇不耐烦地吁了口气,像被迫把一大个馊掉的奶油泡芙硬生生塞进嘴里了一样,鼓起腮,发出一种类似潮湿的木柴烧落在砖砌的土灶口外面的声音。
“忘了,他早些年让我帮他看过一张借条,人我没见过,金额好像是七位数,当时说是借一年周转,没约定利息。”
“七位数还不要利息,那这个人跟瞿先生关系应该不错吧?”
“不知道。他常念叨着‘千金散尽还复来’,认为钱财没有情义重要。这个人要不是恶意躲债太多次,实在太过分,也不会被他催还。你们既然去过我家,应该也看出来了,他不缺钱,也不贪钱,他追求的是别的东西,什么高雅爱好、文艺生活、亲近自然之类的,精神富裕?呵。”
她很不以为意地嗤笑道,鼻翼扇动了两下,端着杯子走到沙发上坐下。施言注意到那杯子里的饮料很稠,看上去腻乎乎的。
孟余和施言无声对视了一眼。在瞿洪家中的遗物里,并没有发现这张借条,瞿太太和瞿雯文也没提到过这件事,看起来完全不知情。
“借条您这里还有副本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需要去见一下这个欠款人。”
瞿雯柠撅起嘴巴,不可思议地支起眼皮,似乎孟余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我怎么会有副本?我一不是债权人,二不是他的律师。”
“请您配合,尽量回忆一下。虽然目前还不能下定论,但这也许会是侦查工作的重要线索之一。”
孟余有些不耐烦了,脸色冷厉起来,声音也硬了很多。死者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却自始至终摆出的都是一副他们来打扰她的态度。
瞿雯柠又深呼吸了一次,似乎是用尽了极大的耐性才能克制住不将他们扫地出门。
“……是姓吴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他以前打球的时候认识的,网球。剩下的我真不记得了。”
她环视了三个男警官一圈,捏了捏左手手腕上的表,心不在焉调整着表带。“这年头,谁不知道啊,欠债的才是大爷,讨债本来就是件费力没结果的事儿,又过去这么多年了,估计财产早转移掉了,我自力更生这么多年了,又不花家里的钱,记它干嘛,闲得没事干给自己添堵吗?”
虽然语气依然很冷淡,但好歹算是一句解释了。施言是学霸型的,功课做得足,死者公司银行流水就在他的手机文档里存着,既然走的是公司的账……
趁着瞿雯柠说话的工夫,他就掏出手机,飞快地把流水时间往上划……
“是这一笔吗?”
他把七年前一笔七位数的支出记录拿给她看。
瞿雯柠眯起眼睛,缓慢地抬起手推了推黑框眼镜。
“……嗯,金额是对的,整整两百万,转账时间应该也差不多……吴文……奇……吴文奇……”她看向右侧栏的交易对象名称,露出回忆的表情。这一瞬间,她的侧脸正好对着孟余,他发现她的面容竟难得显出些许秀气来,与她母亲和妹妹的颜值总算是接近了几分。
“……好像就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