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木箱(1)
这个季节,清晨已然如正午一般闷热,日头灼烈,蝉鸣恼人,连平时鲜嫩欲滴的叶片都仿佛被过早的盛夏带来的极致热度而铺洒上了一层刺目的金光,明明色彩未变,肉眼上去却看显得干枯了不少。
方清月站在一楼门廊阴影线边上,翻了半天包,终于对昨晚忘记把遮阳伞拿回家这件事妥协,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斗争,深吸一口气,才戴上防晒衣的宽檐遮阳帽,又拉上防晒面罩,把自己裹得像个光天化日下的灰粽子一样,束紧领口,略显狼狈地奔出楼栋。
出租车驶进拥挤的早高峰。她没有放下帽子,一路对着帽檐内衬发呆。
夜里睡得出乎意料地踏实,踏实到她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回的自家卧室都不清楚,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迷迷糊糊中说了什么梦话、或是做了什么失分寸的事。
顺着帽檐和遮阳面罩之间极窄的缝隙,路边一对赶早高峰的年轻情侣挤入她的视线,男生背着黑色皮质通勤双肩包,一手搂着女生,两人肩并肩走进地铁站台。她远远望着那对年轻的爱人,把手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右边肩膀。
如果闭上眼,努力回想,就能够回忆出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触感……指腹的热度、手掌的宽度、肩膀和小臂垫在她脸颊下的硬度,那么久违的亲密缱绻,甚至都还没办法去分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可那确确实实的、真真切切的、既甜蜜又酸楚的……似乎就已经全都回来了,没办法再强装,像一场再也无法压抑的海啸。
出租车停在信号灯前方,三四波五颜六色的行人匆匆忙忙穿过斑马线,炙热日头晒得那一段段的白漆仿佛就要融化开来。她漫无目的望着人群,把左手从自己的右肩肩头拿开,动作却在一半时顿住。
接着,她把左手举到眼前端详了片刻,又五指圈起,假装是握住什么棍状物体,拳缝保持水平方向,不停变换角度,在半空中挥了几下。
大概是装扮奇特——遮阳帽压得太低,又带着防晒面罩,她整张脸、甚至连眼睛都被严密包裹起来——再加上她此时此刻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格外古怪诡异的动作,令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两秒之后,又瞟了第二眼。
“……您……没事吧?”
司机问道。
“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怪异,把帽檐抬高了一些,露出一双眼睛。
“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她停止动作,掏出手机来,不确定成辛以现在是不是在忙,就只发了条言简意赅的微信给他。
“有可能是卧姿,袭击角度才会偏高。”
——
手机屏幕亮起来时,成辛以等一行人正在开车去见瞿雯柠的路上。副驾位置的施言是高度近视,只见到头儿淡淡扫了一眼屏幕,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没看清发来微信的是谁。
红灯亮起,车在白线前停住,成辛以拿起手机来看,嘴角以极小的幅度上扬,手指飞快回复。
施言自然是不敢问的,即使今天早上头儿的心情看起来明显比昨天好了不少。
但后座的孟余一向话多,挨几次骂都不长记性。他和施言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车子再次发动之前终究没忍住问了一句。
“头儿,你要创可贴不?”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往成辛以的下巴上瞟了一眼。
那上面有一道很明显的血划痕,又红又长,看样子可挺疼,即便是刮胡子的时候手抖,也不太可能划出这么长一条来。何况头儿今天也没刮胡子,一如既往的又糙又邋遢,连衣服都没换。
“不用。”
施言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掏出一个创可贴,伸手放到中控台了。
“我这里正好有一个,上次从伽姐那儿拿的,头儿,等你有空的时候记得贴吧,别感染了。”
成辛以没搭理他。
孟余有一搭没一搭地把弄着自己的裤线,装作随意地打听。
“头儿你也是,咋弄的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也不能怪他八卦吧……都是干这行的,平时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伤痕形状,就算不如法医和痕检员专业,也起码有些基础的判断力。这伤口,一看,八成八就是指甲抓的……九成九还是个女人……
可他们家头儿是什么钢铁级别的老光棍儿啊,哪来的女人敢近他的身,而且还得近到能抓伤他下巴的女人,地球上有这物种吗?
再抬头,就见成辛以冷冰冰地从后视镜里睨了他一眼。
施言突然想起来。
“哦,对了,是猫抓的吧?”
“啥?”孟余不解。
“头儿养了只猫,昨天我刚知道的。”
“猫?”
“……嗯。”
要不是施言提起,他自己都差点儿忘记他还撒过这么个谎了。成辛以晃晃脑袋,从鼻腔里发出一点声音,算是应了,思绪重新回到她刚发来的那条微信上。
卧姿。
倒是坦然得很,一点儿不知羞。
也对,她一直都是这样,思维跳跃奇特,该害羞的时候大方得不可思议,被他抱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却以为在做梦,还大大咧咧发来一条因此联想到的与查案有关的推理。
傻不傻。
绿灯亮起来,他继续如常往前开。
车窗外是炙烤发烫的路面和闪闪发光的高耸楼厦,饱和度过高的白昼与日头一并作祟刺人眼膜,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回到夜里。
——
前一天夜里。
扶着她的下巴、轻手轻脚帮她解开安全带的时候,她一动不动,脑袋重得像个小榔头,乖顺得几乎像在装睡。他板紧五官,预备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眯眼仔细盯着她审视了半天——眼皮沉重、呼吸均匀,扇翼般的睫毛平稳,每一根都疲惫安详地耷拉着,连幅度都没有一丝颤动。
是真的睡熟了。
嘴巴还微微嘟着,憨憨的,和从前一模一样。
确实累到了吧,眼底都多了层阴影。他扶着她下巴的手轻轻转了个方向,用力所能及最隐形的力道帮她取掉镜框,然后又定定观察了她一会儿——还是没醒——他的拇指极快在她的黑眼圈上抚了一下,如蜻蜓点水般一瞬即过。
永远不会乖乖听他的话,让她回家休息也不回,犟得像头小笨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