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头骨还原(2)
“哟,大部队?”
行政部的齐主任从警队大楼里走出来,见到赵法医便远远扬起手,扯着嗓门喊。
“正好,老赵,闻法医,我正找你们呢,这有两份实习生的总结报告,需要你们俩签个字,还有一份是需要方法医签的。她还没走吧?”
“没呢,小方今天估计还是得待到很晚。”赵非接过报告回答。
齐主任正好走到了成辛以身边,听到这话,皱着眉,用他那粗粗的圆手肘捅了一把成辛以。
“你们也要劳逸结合啊,小成,人家姑娘细皮嫩肉的,这刚来不到一个月,都加了多少班、通了多少次宵了,你要是敢把咱们的稀缺人才吓跑了,我给你说,老杜肯定饶不了你。”
“又不是我让她加的。”
成辛以耸耸肩,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语调也慢吞吞,没再多理人,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转而就往法医所走去。
“你干啥去?”
成辛以头也没回,懒洋洋用后脑勺应了一句。
“观摩学习。”
齐主任还在不依不饶地冲他嚷。
“哎,你那手处理了没?”
但成辛以步子迈得又大又快,风一般,这会儿已经走远了。
——
这位行政部主任性格敦厚细致,又一向情商极高,像是整个警队的粘合剂,对待这帮糙汉子极关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照顾大家,十足十一个操持队务的能手,偶尔还有点絮叨,就有些爱闹腾的小伙子戏称他为“齐妈”。
赵非不明就里。
“手咋了?”
“齐妈”龇牙咧嘴形容,同时手脚并用地比划。
“你没看见吗!他那手掌底下肿了一大块儿啊,好像还扎了什么东西进去,也不知道在哪儿夹的,看着可挺严重。上午我就看到了,但估计他那性子,一准儿没包扎呢。要不老赵,你一会帮他处理一下吧。”
“行啊,那我先过去了,拾掇好之后就给他弄。”
“行,那你们先忙,我回了。”
“好嘞。”
——
望着成辛以高大背影融入夜色,曲若伽有点蠢蠢欲动。虽然骨头渣渣都是从公厕底下捞出来的,贼恶心,可拼头骨欸!听起来好像贼厉害,她也有点想观摩学习……但是头儿刚放话要他们两个回去补眠了,如果他俩再不怕死地跟过去,她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出头儿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尤其今天气压还格外低——头儿肯定会用极恐怖的眼神瞪他们,然后说——“你们俩是嫌睡觉时间太多?”——或者再补一句——“不想睡就滚回去干活”之类的……
与孟余、施言交换了一个迟疑的眼神,发现另两人琢磨的也是差不多的事。
施言犹犹豫豫先开口。
“那个……我……昨晚没通宵,头儿没让我去睡觉……而且这会儿没什么紧急要做的事儿吧,我跟着头儿,以防临时有活儿哈。”
“人来疯”闻元甫倒是很热情,见状便拉了施言一起。
“走啊,正好我买了很多吃的,一起吃个宵夜。”
又分了两个卡路里爆炸的纸杯蛋糕给曲若伽和孟余当宵夜,一伙人热热闹闹侃了几句,就各归各处了。两个熬过通宵的人对视一眼,内心掂量半晌,终究还是败给对成辛以的畏惧和生理上的滔天困意,于是也只能把蛋糕塞进嘴巴里,默默回宿舍了。
——
法医所一共四层,设备硬件简陋,也没有电梯。三楼楼梯口是一间最大的工作室,方清月的办公室在隔壁。
成辛以有意把脚步声放得很轻,上到最后一节台阶时,就看到她小小的一个,穿着白大褂,腰板笔直,正襟危坐于工作室最大的一张长方形木桌子后面,头发低低束在脑后,没戴口罩,两只手的手腕下方各自露出一半深灰色的护腕,挡的是什么痕迹他自然知道——早上他太冲动了,拉她的力道一定没控制好,她皮肤嫩得像棉花,稍一用力就会青紫,所以右手手腕要戴护腕遮挡。
至于左手……他又看看她的脸——眉头平静,神态安宁,聚精会神对着那满满一桌按照形状、大小,整齐摆列开来的碎骨。
与十几个小时之前躲在洗手间、需要靠指甲抓痛自己才能强忍眼泪的那副狼狈样子完全不同了。
周遭一片寂静。
他停住脚步。
早就该知道的,她恢复得更快更好了,也更坚强了。
但在她逐渐变得坚强的那些日子里,他一刻都没能陪在她身边,一刻都没能。
……
他一瞬不眨注视着她,眼神早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开始变得像那些烙在记忆深处的眷迷过往一样,像一团被浅色的雾包裹住的灼烈日光……如果这时方清月察觉到几分异样而抬起头,或是其他任何人路过见到……
但没有。
走廊还很安静,甚至仿若能听得见分秒流逝的声音,连向来爱在半夜惹人气躁的夏蝉都熄了火,不发一言。
只有他和她。
隔着一扇大敞的门,隔着寂静沉郁的空气,隔着几米距离。
也许他该再蛮横一点,再少顾虑一点,直接奔过去,只需要半秒钟、跨出一大步,他就可以奔到她面前,像以前那样,比任何人都坦荡,光明正大,大声叫她的名字,大声说想她,说爱她,让全世界都听到。
可他没有动。
……
她太专注了,完全没注意到他,眼睫低垂,面容安宁,一手捻起一片碎骨,另一手凑近,对比着两片碎骨边缘是否完全贴合。似乎是不贴合吧……对比失败,于是,先是皱了皱鼻子,抿起嘴角,又无意识地,极小幅度晃晃脑袋。
鬓边一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碎发的主人依旧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
很寻常、很熟悉的一套小表情,像个容貌艳绝的小尼姑,在那段甜蜜又遥远、恍若隔世的时光里,他唯一惹她不高兴的那一次,她也曾经有过极相似的模样——
——皱皱小鼻子,抿紧嘴角,晃晃脑袋——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始念诵经文。
……
倏然间,成辛以觉得心仿佛被轻轻抓了一下,有些疼,有些苦,又有些酸涩的甜。
可相反,很神奇的,酸疼了一整天的太阳穴却毫无预兆地,突然消止下来,不再叫嚣了。
够了。
她就在他面前。健康、安宁、专注。
疲惫晚归回来,立刻就可以见到她。而一见到她,就可以缓解掉胸口所有默不作声、却又铺天盖地的闷痛和绝望。
这就够了,难道他还在奢求什么。
……
他感觉自己无声呼出一口气,冰冷肩头第三次松弛下来。
……
又一块碎骨尝试贴合失败,她又皱起了鼻子,接着,抿紧嘴角,再接着,晃晃脑袋。
……
成辛以不自觉偏了偏头,嘴角微微上扬。
和以前一模一样,像是一整套写好的程序。
第一个小动作,是因为嫌弃他刚打完球满头大汗;第二个小动作,当然就是因为他惹到她了,所以才会把嘴巴抿成一条线;第三个,晃晃脑袋——接下来就会是抬起头来,透过镜片奶凶奶凶地瞪他——那是因为见他没有立马自觉地认错道歉,让她更气了……
……
他还清清楚楚记得那时她的眼神,明明是带着忿意的,却意外地像一匹缠住了他四肢的绵软绸缎,带着丝丝清凉的舒适,让他一动也动不了……
……
一模一样。
甚至连梳低的头发都一模一样。
寒冬腊月,她坐在球场看台上假装看书,就是那一次,心里揣着忿意,却也不叫他,就耐心等他跑到她面前道歉认错。
但那次,他为什么没有马上道歉哄她?
……
她又捏起了一片碎骨,拿起桌边的胶水,依然没抬头。
……
因为他当时心里也有点堵吧……大概是脑抽了,他居然因为一个现在觉得很智障的原因而介意起来,像个不懂事的熊孩子一样别别扭扭、委屈兮兮的,以至于一不小心就放了她鸽子……唯一一次放她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