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藏匿
面前的人披头散发,发丝凌乱缠杂,像两片帘布遮挡着脸庞,影影绰绰显露出来的面容像变了个人,干瘦且憔悴,神情仓惶且难以置信。整个人身着破衣烂衫,散发着各种气味混杂在一处的难闻体味。
沅枫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
她才发觉,他右边的袖管是空的。
罗寂涯立时抬起右手想要回抱住她,可像是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断了一臂,袖子晃了晃又垂下了,像垂头丧气地认命一般。他复又伸出左手,堪堪停在半空,却怎么也不敢触碰。
罗寂涯其人,天生的顽劣,也是天生的聪颖,难得的是从小随性懂事。他从不追求极致,也不喜好奢华,不像方琦城是出身大家的天之骄子,但也有着常人难得的一样,那就是自知。
因为师父的赏识栽培,他得以将过人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可他始终恪守着本心,在内是时常插科打诨也时常说一不二的大师兄,在外能跟随师父应付江湖来往,更会时常提点着沅枫这个未来的掌门人。
但这一切都来自何处呢?
是他那不曾张扬却引以为傲的出众,那已经成为了他深入骨髓的底气,在他的精神里扎下深根,延伸出名为“责任”“威严”“宠辱不惊”等等枝杈。
可在他被人下毒自断右臂后就都没有了。
哪怕他坚韧不拔地练成了左手剑法,他也不再是完整的人,更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可怜虫。
他是不骄傲,但也不要怜悯与同情。
曾经的底气狰狞成了一根倒刺,无时无刻不让他屈辱痛苦。自断一臂是求生本能,耗尽内力轰塌石屋想要同归于尽,如此却遇柳暗花明。
他于绝处逢生之时暂时抛却了那些隐秘的尊严,偏偏想死前能再见沅枫一面,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
可再见到她时,却只恶毒地想着:这般残废模样怎么不死了呢?
对岸的人半晌听不见动静,担忧沅枫出事,方琦城遂想冲将过去一探究竟。弈方柯缓了过来,拦住他,“沅枫绝不会认错她那个人。”说罢,他悄悄瞥了一眼乔落铄铁青的脸色。
“寂涯,怎么……怎么会这样?”沅枫撩起罗寂涯的空袖管问道。
罗寂涯沉默不语,半刻后才笑着说:“总得有些代价。”
“可……”
“外边的人都是你的朋友吗?”罗寂涯适时打断她的寻根究底。
“是,我们被人设计来到此处,以为是条死路,是琦城一掌轰开了石墙,没想到……没想到你在这里,你没死……”沅枫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面对罗寂涯,她似乎重新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模样。
罗寂涯心中闷痛,可他始终不肯触碰沅枫。他看似从容地撩开面前的乱发,还像当年分离时那样笑着,“琦城?方琦城?是雷霆方琦城?你们如何相识?”
“是他,相识太过复杂,来日慢慢与你讲来。”沅枫抹了涕泪,见他笑着,她也笑了,没心没肺地说,“这里机关散布,已经出不去了。”
罗寂涯:“……”
许久不见这丫头,怎么还是这副傻样子。
“无道门所有人都以为我被砸死了,当年我也确实受了重伤,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因为有这条河。”罗寂涯不自然地看她一眼,随即偏转开了。
“你的意思是,这河通向外面?”
罗寂涯郑重地点点头,“让他们过来吧,既然已无路可走,那也不怕冒险了。”
灰烟散去了大多,沅枫出了这石屋,朝着对岸嚷道:“快过来!这里有水路!”
待到几人陆续施展轻功来到石屋,沅枫为他们挨个引见罗寂涯。
因着功成晚些,方琦城的名声从前一向是被罗寂涯压一头的,他此时已没了那些狭隘的门第计较,只是仍抱着好胜之心,想趁与罗寂涯握掌时试试他的武功。谁知罗寂涯仿佛预见了他所想,只让他握了半掌,在他刚要发力时迅速地抽了出去。
还不忘顶着张枯瘦的脸冲他随和一笑。
方琦城心想,不愧是沅枫的师兄,她如今那滑不溜手的劲都是这么学来的。
罗寂涯虽与诸位不熟,但对各人都说了句恰到好处的问候。
“弈公子气度不凡,令人见之难忘。”
“不想陆掌门有位这样天生奇骨的千金,可瞒得我们好紧。”
“素闻无名林家盛名,在下有幸见过令尊,今日有幸得见林姑娘。”
然而轮到乔落铄,罗寂涯却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不知怎的,兄台瞧着有些眼熟。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乔落铄冷得掉冰碴的脸仍旧绷得紧紧的,“我不认识你。”
罗寂涯不以为忤地笑笑。
比之沅枫,罗寂涯才是天生长了一张笑脸,他唇角自然上扬,并非积年累月假笑凹出来的弧度,唇边略勾便是个明亮的笑容,盛满了夏日炽热的暖阳。
这让他黝黑干枯的脸都显得不再那么让人忌讳。
“沅枫,不要一直抓着我。”这话丝毫不像对其他人那般温和,甚至带着寒意。
自打见到他,沅枫就牢牢地攥着他的左臂,生怕他跑掉似的。
却没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并不愿。
方琦城当即皱了眉。
他们看在沅枫的面子上才肯接触这浑身污臭的人,而罗寂涯却对沅枫十分冷淡。
许多年不见却如此冷待,对着外人倒是礼敬有加。
他正要发作,然而先被一向直言不讳的陆凌柯捅破。
“沅枫始终惦记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弈方柯扯了扯陆凌柯的衣角,示意她噤声。
其实他心中也疑窦丛生。
同门师兄妹,加之又是青梅竹马,关系怎能不好?关系不好能牺牲自己换她活着?要不是沅枫意气用事,定要报仇,他这以命换命就已成事。
更何况,沅枫口中的罗寂涯堪称四大家后辈中的翘楚,既然人人认他有当掌门的能力,沅枫她爹或许也动过立他的心思,他若是有野心,想害沅枫简直手拿把掐。
怎的见着险些阴阳两隔的师妹却这么漠然?
难道他对沅枫只有金兰义,没有男女情?
罗寂涯哑然失笑。
他藏匿在这洞中将近十年,从未嫌恶过自己一身脏臭,可自从见了沅枫,他就对自己生出了十分的痛恨憎恶。
他本意是刻意疏远沅枫。作为朋友,他们敢怒,但为着面上好看,他们不能言。既不需要他违心说出伤害沅枫的话,也能让她失望从而远离他这不堪之人。
唯独没想到能碰上个直截了当的姑娘家,戳破了这场面,反倒将难为抛给了他。
他不能流露出自己心底的惧。
沅枫那样热烈的性子,他知道沅枫必定不会让他画地为牢。
所以他要狠下心。
“她抓我抓痛了,所以我才这样说。”
听了这话,林花鱼了然,沅枫的惦念,自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