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险择
方琦城觑着冯镜明的神色,不敢出一言打扰。
他的舅父喜欢身着灰扑扑的道袍,长发披散,只以木簪束寸缕,生着一副宽厚仁慈的容貌,可并不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
当年他埋了全家,扯烂了衣服遮住脸孔,趁夜孤身徒步跑到万钧庄门口,捶了一整夜的门才等到了门生前来。
门生看到门上半圆的血洞吓得浑身战栗,三步并一步地跌跌撞撞着去后山通报冯镜明。冯镜明匆匆赶来,见到了单膝跪地的方琦城。
方琦城的血手抱拳,肩背始终挺直,垂首道:“方氏满门遭无道门屠害,求舅父收留我。”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冯镜明沉声回答:
“从今以后,你就是昭儿的亲哥哥。”
他的舅父敢在萧菱絮眼皮子底下容了他,为了保护他,不曾公开对峙;为了姻亲的仇,这么多年也从未像其他门派一般对武林盟主趋之若鹜。
超然于世外,不沾身尘泥,不屈于世道。
可他出门在外,方琦城这个做兄长的,却没防备外人欺负了自己的妹妹。
冯镜明回来后一刻未曾停歇,看过女儿又看过嫌犯,此时神情仍然紧绷,似是隐藏着一团蓄势待发的火气。
“琦城,”冯镜明的脸上放松些许,方琦城悄悄呼出一口气,“去查问庄中与此事相关的所有人,尤其住在客房的风涯那几个人,诸般细节,一条不许错过。”
方琦城躬身行过一礼,再度挺起脊梁,一边说话,左手一边不自觉地随之比划着,“我已问过庄中众人,后厨皆言那日乔落铄不曾外出,在房中用饭,院里的下人也看到他在倒地的昭儿身边,而为了方便这四人进出,特意为他们辟了院旁的西小门,大门的童儿也说那日不曾见他们经过。风涯那日酒醉卧床,与此事尚无干系,弈、陆二人只知吵嚷,问不出东西,也不知谁真谁假。”
“那二人吵嚷什么?”冯镜明端茶的手一顿,盯住了一片蜷曲的茶叶。
“姓弈之人坚持说他看到乔落铄伤了表妹,而那个陆姑娘则咬定不是乔落铄,她说与乔落铄始终在一起,并且是一同出的门。”方琦城的手不知何时攥住了腰间绑带,似是想不通的焦急。
冯镜明将瓷杯随手扔在桌上,茶盏倒在杯盘上,“那只剩风涯可问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酒醉,都让他把知道的说出来。”
方琦城琢磨着“是不是真的酒醉”,更觉此事蹊跷,听令前去客房询问。
三叩门后,前来开门的正是沅枫,她似是正要出门。
沅枫看到是方琦城,瞳孔瞬间放大,不过转瞬重又复原。
她正是打算前去找方琦城。
沅枫绽开个笑容,小臂灵活地向院中一摆,“方公子请进,敢问此来所为何事?”
“我来找你。”自出事以来,方琦城收回了对他们一行人所有的客套寒暄,仿佛图穷匕见,势要撕破一切友善的窗户纸。
“当真有缘,方公子请。”
方琦城明了“风涯”懂得多少没用的你来我往,从初见的谈话可见一斑,他不想多跟此人废话,进了屋子也不坐,只希望问完后能让此事明朗些许。
谁知,沅枫关上门后,率先开腔:“不知方公子可还记得这声音?”
方琦城眉心一蹙,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眼含戒备地瞧着她。
她声音变了。
一个相貌如此丑陋的男子,居然会发出一腔女子音!
方琦城对声音并不敏感,他耳中顿时响过无数人的音色,这声音在其中并没有什么特色。
思忖间,方琦城抬眼再看,面前的人已经卸掉了粗重的一字眉,撕掉了脸上逼真的烫伤疤,粗麦色的皮肤五官看不分明。
他逐渐在记忆中拾出了一张肖似的脸。
沅枫在脸盆中沾湿了双手,毫不吝惜地猛搓了一通自己的脸皮,搓出了一张介于蜡黄和白皙之间的干净面皮。
这张雌雄莫辨的脸曾经没怎么入过他的眼,就连她的师兄,他也是表面上不在乎,心中时常难以自制地嫉妒着。
“青…沅枫?你是沅枫?!你怎么会是沅枫!罗寂涯呢?”方琦城大步迈上前去,一时甚至忘了庄重,捏住沅枫的脸左右揉扯。
沅枫怎么也没想到方琦城能有这样失控的一面。
她已经把自己的脸搓痛,又被方琦城一顿捏,脸上渐显出红印,她大力推开方琦城的魔掌,吃痛地揉揉发肿的脸。
方琦城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挠挠后脖颈,“那个…我…对不住啊…”
“我是沅枫,方兄还记得。我师兄不在此。”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刻,沅枫此举只是想以此让方琦城网开一面,放她进暗室见乔落铄。
谁知方琦城铁了心要叙旧,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他为何不在?你们为何活着?青印剑派毁于谁手?你这些年去了哪里?来此有何目的?”
“若方兄肯让我进暗室,我出来自会一一明说。”
方琦城被吊起于穹顶之上神志缓慢回落,三魂归位,“让你进暗室做什么,与那人串供吗?”
沅枫没行没款地倚靠着门框,晶亮的眼睛中浮着抹看不分明的意味,“实言相告,此事不简单也不复杂,冯小姐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证据。望方兄成全,看在你我都是丧家犬的份上。”
显然“丧家犬”一词刺进了方琦城本就不安宁的神经中。
“我不是。”
“若你我两家都是某人所害,如今忍气吞声寄人篱下,那便是;若你家另有隐情,那便不是。个中缘由,你心中有数。”沅枫刻意朝着他们共同的伤口鞭笞,暗自观察方琦城的反应。
方琦城的额头沁着汗珠,他似乎心虚紧张,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
沅枫不欲此刻与他纠缠,她既然冒了这险,如愿必会守诺把一切都告诉方琦城,她略有焦急地说:“方琦城,你若答应我,我必将七年前所有的事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如若违誓,你大可禀明冯庄主将我们全部囚于地下。但现在,请你务必带我去暗室,我要见乔落铄。”
冯镜明独自来到暗室,没让姜承跟随。
他早先撤掉了所有看守,暗室空无一人。此暗室为天然石钟乳经人工打磨而成,滴水虽不会腐烂石质,但会在日积月累中磨蚀,房顶的一部分梁柱被侵蚀得只剩细细一根。只是这里常年不关人,整修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今日换了一身褐色的云纹束身衫,神色肃穆,倒有些往日方钊老掌门的严肃庄重之气度。
“此刻只你我二人,还望阁下有话实说。”冯镜明坐在稍远处喝着凉茶,自始至终没抬眼看乔落铄。
乔落铄竟是背对于他,望向高处的天窗,被阳光照得略微睁不开眼,“无话可说,无可奉告。”
冯镜明细嚼着茶叶,品着清苦,“不愧是阁下,至今都咬死不肯说,一如既往的忠诚。风涯给了你多少好处?”
“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看着不顺眼早就烧了这庄子。”乔落铄运掌入丹田,长舒一口气。
忽然间锁链声响起,传来一声“有人来了”的疑惑,是方琦城带着沅枫进来了。
沅枫又恢复了“风涯”的易容相,在这庄子里她不能让更多人知晓她的身份。
当二人看见端坐一旁的冯镜明,方琦城明显慌了脚步。
“…舅父如何在此?”
“大名鼎鼎的风侠士,久仰,只是瞧着像是位故人。”冯镜明越过方琦城,直接看向了他身后的沅枫。
“故人”两字听得沅枫悚然一惊,她强作镇定,恭敬行了一礼,“冯庄主广结名士,我这粗鄙之人哪里配得上。”
沅枫心叹,他们这背字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原本异想天开地打算,托方琦城带她来,在冯镜明细审乔落铄前为他想好一套开脱的说辞,这个倔驴若是不答应,她就给他顶了罪,好歹她不是棒槌,有嘴会说话。
此时恰好遇上冯镜明,一来做实串供嫌疑,二来若这位冯庄主心思更深点,兴许会以为她才是罪魁祸首。
那千里送刀的人情可就一点都不剩了。
“吾儿暂回,我与这两位有要事相谈。”
方琦城顽固地心念往事,此刻哪怕沅枫就是想死,也得让他听完了话再死。“舅父无论如何要留着…风涯,我有要事问她。”
冯镜明掀起下摆起身,从袖中掏出一青花瓷罐,“此事原本很简单,可老朽越查越百思不得其解,足见各位有本事。但累及小女声誉,查不清也断不会轻纵。这是穿肠散,你们二人谁喝了它,这事便过去了。”
沅枫脸色微变,还有心情暗骂一句弈方柯糊涂虫,下一刻却与乔落铄异口同声地说道:“我喝。”
“风涯,回你的屋,这有你什么事!”乔落铄的眼皮迫近眼眶,弯成逼人的弧度。
沅枫趁着冯镜明不注意,一把揪过药瓶,乔落铄脸色彻底变了。
“冯老庄主,此事原本很简单,现下不简单了,但恕在下无法直言,还望遵守承诺,别为难他们。”她登时扯掉了红绸,一股脑将毒药灌了下去。
如同平日里喝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