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赠剑
初到万钧庄,彼此不相熟,沅枫尚不能多谈,方琦城脸上始终挂着那端正的笑容,丝毫不减当年。
以她对方琦城的浅薄了解,此人行事正派,待人有礼,实则眼神中偶尔会流露出一抹极难察觉的矜傲,暴露了他其实不想再继续与对方对话下去的心思。
方才有一刻,沅枫就看到了那种眼神。
是时候离开了。
“多谢方公子招待,叨扰许久,在下便暂且回房了。”
方琦城微微颔首,引着沅枫出门,仍是那副肩背笔直的仪态。
山中幽径狭窄,只容许鱼贯而行,沅枫是客,跟在方琦城后面行走,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方琦城的背上,不是在观察他,而是想看穿他。
他们谁都不曾见过陆凌柯,不知道她孩时是怎样的心性,只不过沅枫看人准,短时间内的相处足以让她挖出陆凌柯那些深藏在清冷外表下的单纯天真与刁蛮任性。
而她,从一个直愣的性子变成了如今冷静的模样,虽然嬉笑怒骂未变,潇洒自如没变,却也是沉寂了的。
他们都遭逢巨变,也都面目全非。
可方琦城,气度丝毫不减当年,肩背依旧挺直,面容上毫无那些惨象摧残过的痕迹。
到底是为什么?
一向以端方正派自居的雷霆方家,难道真的教出来了个令人不齿的白眼狼?
思绪万千之时,不知不觉到了客房。
“侠士暂且休息,有需要叫下人来通报一声便可。”
“多谢方公子。在下不送了。”沅枫一抱拳,目送着方琦城出了院门。
她收了诸多思量,进了自己的屋子。
眼下还有别的事要做。
沅枫从包中拿出了一块长条褐布,布中似乎包裹着什么,隐约可见是把新剑。她将布重新包裹得体面,复又出门,去拍了隔壁乔落铄的门。
乔落铄开门见到是她,话也没说,侧身一让,示意她进去。他对沅枫可以多一分客气,但也着实不多。
沅枫却罕见地没随便坐,进了屋回过头看着他,乔落铄吝啬地赏给她两个字:
“怎么?”
“我有件薄礼相赠,还请郎中笑纳。”沅枫双手捧起那柄剑,掀开了叠得整齐的布。
那是把七尺长剑,剑鞘为铜绿色嵌朱雀式样,剑柄为圆形,和乔落铄那把断剑一样。
乔落铄本来还在思索她今日怎如此拘谨,看到剑的刹那间却变了脸色。
“断剑慑人,可郎中是副仁心。此剑送予郎中,愿此后郎中不仅是郎中,还能做个潇洒光明的剑客。有些事既是过往,不若就像断剑那般,斩断便罢,日后的路不必再带它行走。”沅枫语气诚恳,目光清澈地望着乔落铄。
这一段路她是当真感谢他,若非有他,他们三人俱会丧命于破庙中,还何谈面见方琦城。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送剑给我?”乔落铄碎金般的声音自带一股冷冽,一语抹杀了所有并肩作战的过往。
沅枫似是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平静地说道:“我确是个卑微无赖的江湖小卒,这剑也并不是名贵的上乘兵器,郎中不满意,在我面前丢了它、毁了它,或是将它转手赠人,亦或是拿出去转手卖掉,我都是不介意的。送礼之人,不敢贪图收礼之人多么惜礼,问心无愧便是。”她眼神坦荡,甚至双手捧剑向他推了推。
“那我若是,偏不收呢?”乔落铄向前迫近了两步,那双如鹰的眼中闪烁着某些危险的光芒。
沅枫左手当即握剑,横在身前,格住了乔落铄继续迫近的身躯。她将剑抵在他的胸前,但力气上远远比不了一个武功高强的男子,最终还是被逼到了墙边。
“若…不收…那就硬塞…给你!”沅枫费力气抵抗着乔落铄的逼近,突然一松手,剑“铿”一声掉落在地,她飞快地闪身,跳出了无形的包围圈。
乔落铄:“……”
跟无赖真没道理可讲。
“我的礼已送到,郎中请自便。这一路有缘幸会郎中,实乃鄙人之福。”沅枫嚷嚷完这两句话,赶忙溜出了门。
她回到自己房间后,慎重地拴上了门,其实还心有余悸。
她不只是预料到此举会惹怒他,还是故意为之。
她在赌。
一个带着断剑行走江湖的人,那把剑必然对他意义非凡。
可她觉得,过去无论如何,也已是东去江水一去不返。
日后要过日后的日子。
执着于过往的人心中不会痛快的。
此举一方面是她当真代三人谢他,另一方面是赌乔落铄既然不舍得扔了断剑,那必定还是心有依恋,她送把新剑直戳这过往,促使新交情与旧伤痕的碰撞。
万一能成为他新的寄托呢?
这招实在冒险,可她必须如此不动声色地尝试。
他们三人本来足够应付江湖势力,但如今陆凌柯积累的旧伤不轻,还是难治的内伤,弈方柯又毫无武功傍身,他们就是失去一翼的雄鹰,再怎么雄赳赳也没了往日气势。
乔落铄不仅武功高超,医术也精湛,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同伴若能抓住,那便既是朋友,也能修复好他们的力量。
还有一点,尚为推测,但事涉陆凌柯,因此沅枫连弈方柯都未透露。
既然陆凌柯是不被人知的陆家后人,那或许她会成为萧菱絮千防万防也防不住的破绽。
她必须要在,也必须要养好伤。
乔落铄蹲下身子,望着静静躺在地上的那柄剑,良久也没伸手捡起来。
他方才是真的想用剑杀了沅枫。
这么多年行走江湖,要说从未有人发现过断剑却是不可能,但没人敢对此有过一点微词,更不敢让他换把剑。
这女人看似单纯,实则聪明得很,他总感觉她还打着别的主意,可他无法看透。
乍一听她所说的那些胆大包天之词,他就像受到了某种轰耳巨响的打击一般,脑子嗡嗡的,戾气一层又一层从心中升起,杀心顿起,恨不得血溅房梁才大快人心。
然而她逃了之后,巨响褪去,那些话却又如水滴一样颗颗滴到他心上,仿佛要贯穿他的铁石心肠。
有些事既是过往……
日后便不必带它行走。
自我折磨了许久,他是不是也该开始远离过往的新生活了?
乔落铄拔出长剑,掏出胸前的断剑,再度生掰成两半,险些切掉了他几根手指,沾满鲜血的手向长剑身上滴了几滴。
“以血为盟,我与过去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