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好梦中杀人
两堵墙围成的狭路如一道窄窄的土桥,连绵曲折的粉白,在漆黑的甬道口递向天上宫阙。皓月高悬光明磊落,因而鼠辈无处遁形。
糸师凛背手巡视,黑马褂,水蓝色的灯笼裤,缎面布底鞋,袖里垂下两条赤红的流苏。不紧不慢地走着,穗子无声晃荡,右耳的吉祥结吊饰纹丝不动。他把红穗两道缠上手指,金刚扇的白刃隐在柔柔的绢布里,像个欲拒还迎的娼,故意露出细嫩皮肉勾引人来。
秋寒料峭,厉风飒飒。
手腕被按住,皮肤粗粝,这是一双尖挂子的手。
“白痴,你在害怕什么”糸师凛眉梢飞上郁色,比夜更浓。
手腕使了点劲,挣脱不开,洁世一铁了心要制他。
糸师凛咬牙,“怕死就滚回去,软骨头”
洁世一朗声喊道“塌笼上登云换影的前辈,有支杆挂子,靠山的朋友有窑,不必风吹草动的。”
倒、切、阳、密四埝有人。
洁世一心如擂鼓。
震声似从四面八方袭来,层层叠叠,“你支的什么杆背靠哪座山”
“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糸师总堂,双花红棍”眼下不便行礼,洁世一单手握拳磕向胸口,“支祖师爷那根竿,靠朋友义气重如金山,到了啃吃窑内小辈请您搬,不讲义气上梁山。”
死一般的寂静。
糸师凛额角暴起青筋,洁世一恐压制不灵,急忙吼道“祖师爷留下饭,江湖您能吃几遍小辈我才吃一线,天下一股走梁宽,请前辈留这一线儿兄弟走吧”
枝丫如琴弦般震颤,距二人不过七尺,红叶萧萧落。
糸师凛反手铺开白刃割向他虎口,洁世一早有准备后撤躲避,一甩手把住鞭竿横在胸前。糸师凛踏向瓦面飞身上房,不速之客无影无踪,仅剩颤颤巍巍的树影印在墙顶,好似有小家雀曾在此停留。
让人给跑了
“你惜命,”糸师凛横眉冷对,“当初吵着闹着要跟来的是你,现在把人放走的也是你果然,你让我很火大”
“心气比命贵”洁世一松下口气,也上了脾气,“你摸清了几人你要我看你送死”
糸师凛道“谁说我会败”
“骄兵必败,敌众我寡,”洁世一道,“你必输无疑。”
眼见糸师凛脸色愈发恐怖,他明智地岔开话题,“明明喊镖就能化解,何必白搭进去结仇,你太固执了,凛。”
识时务者为俊杰,糸师凛心高气傲,含春能解决不必要的麻烦,偏在这位天才眼里是服软、规训。洁世一自诩不好斗狠,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寻常事端能避则避,口角之争逞一时之快后患无穷。
“你连调侃儿的意思都不明白吗”糸师凛兴致全无,他最看不上洁世一软柿子的模样,仿佛什么货色都能往这家伙眼里撒把灰,时至今日江湖上那帮墙头草都记不住洁世一的名讳,与其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性格不无干系。
“春点是同阶层人互通的语言,你或者落荒而逃的那群丧家之犬,没有值得我平等对待的地方。”
“你对父母也是这个态度吗”洁世一目露不忍。
“那和你没关系”糸师凛轻巧落地,金刚扇并成一齐,锋芒裹在祥云纹的红绢里,再看不出是把杀器。
洁世一快步上前与他并肩,“那么,武功比你高强的,你会尊称前辈吗”
糸师凛无所谓道“就算真有那样的人,也迟早会被我打败,与我无关。”
横竖都有理。
“真是狂妄的个性啊,”洁世一无奈,“也罢,「糸师凛」保持这样就好。等我走了,你让七星帮你喊镖,我多教他几套词。”
糸师凛哈了一声,“你得不治之症了”
“喂喂,不能盼我点好吗”洁世一瞪着死鱼眼。说这破嘴话,他自己呸了三声。
两人行出数步,踏着厚实的红叶,静默无言。昏暗曲折的路竟是一眼望到头,远不如视野中那般幽深。伸到梁子口两点红彤彤的灯笼,像二八神的招路。
糸师凛拇指摩挲着扇骨,不知在想什么。红穗子自袖中抖落,轻轻摇曳。
他问“找好下家了”
“八九不离十,”洁世一没心没肺道,“比徽州远,听说要坐铁船漂好几个月才能到。”
糸师凛嘁声,“动作真快。”
“这不是早点走,省得招你烦了,”洁世一哈哈大笑,胳膊搭在他肩上,二人相识已久却难得亲近,“我们搭伙几年了,凛三年五年”
“谁会记得那么清楚,蠢货。”
“说得也是。”洁世一撤下胳膊,贱兮兮拨弄扇柄下的装饰。红穗在他掌中跳动,像两尾嬉戏的鲤鱼。
“啧。”糸师凛嫌弃,但没躲。
洁世一突发奇想,“这坠子能送我吗”
往后天各一方聚少离多,怎么着也留个念想。
“不行。”糸师凛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哦,那算了。”洁世一从善如流。
糸师凛瞧着不善使精细活,实际人很是讲究,身上佩戴的饰物无一例外是亲手编制,心灵手巧,宁可挑灯叼着绳子自个研究,也不愿假手于人。不像自己,盘扣散了都不会复原。即使是手把手教,该不开窍还是不开窍。二人刚认识时他甚至不会系腰带,都是拜托长辈或糸师凛搭把手。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洁世一长长叹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男儿志在四方。
糸师凛斜眼瞥他,颔首,终于把头转过去。
那枚岿然不动的水蓝色吉祥结,随之动摇。
“到了那边,收敛你的软脾气。”
世道如此,不亮刀子便会被欺软怕硬之徒轻贱,要想立威休得心慈手软。
“你才是,别看到黑门坎就急吼吼往上冲。我走以后,可没人拦得住你了,”洁世一少有听他说几句可心话,傻兮兮地笑,“你老说我惜命,是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可比你自己还在乎你的命。”
“哼,多管闲事。”
洁世一大言不惭,“我好歹比你年长,照看你是我份内的事。”
瞧这家伙顺杆往上爬的德性。糸师凛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嘶真使劲儿啊你刚刚拽你的时候我可没那么狠,啊你还来打上瘾了是吧”
从学徒时期凛、洁二人结为金兰之好,立誓互为半身和衷共济。
行走江湖,扬名立万,尔来七年矣。
杯底是暗沉的红,茶是黄绿色,再放放会变成砖红,都是透明的。七星虹郎端起杯盏灌了一大口,呛咳两声,讪讪放下。茶太苦,他喝不惯,惦记着别扫了同门兄弟的雅兴,又努力压一口,苦得五官皱成一团,当即拿筷子去夹果脯往嘴里狂塞。
乌旅人老神在在地品茶,他也嫌苦,喝不惯黄金芽,好面儿想摆前辈架子,面不改色把杯子喝空了,反手推到一边。
大堂空荡荡的就他们二人一桌,大白天老合们该谋生计的各凭本事。长春会这种江湖团体是民间组织,不在当地官署立案。徽州会的总领袖人和糸师家交情颇深,他们武馆得以充挂子行,穿寒掺些,在生意下处和帮子三教九流混一窝。堂里北墙一整面陈放酒坛子,账房坐在三环柜后面,拨动算盘珠子念念有词。一高一矮两人进来,高的大步流星风风火火,面色不善,如白昼撞了鬼。矮的走步不急,乐呵呵带笑,像泥里刨的石菩萨,跨过门槛时瞄了眼账房,才猫腰进去,怕犯忌讳让人以为来砸店的。等他小心翼翼陪着笑跟小二打过招呼,高个子已经大刀阔斧坐下喝茶了。
七星虹郎笑得牙花都龇出来了,蹦起老高,靴子踩着长凳纵身一跃。
“呜啊”矮个子瞪大眼灯,立时反应过来敞开双臂去接,稳稳把人兜在怀里。
“洁前辈,好久不见呗”七星虹郎顺势把腿盘在他腰上,兴高采烈把人脑袋往胸口摁,“几个月没见几个月忘记了总之咱真的很想念你哇”
“吓我一跳,”洁世一艰难拉开点距离,喘口气,“我已经明白了,七星你快点下来”
糸师凛不轻不重放下茶盏,杯底和桌面砰一声响,“喂,这茶太难喝了。”
“是不好喝,熟人送的,”乌旅人很有眼色,招招手,打圆场,“小子你快把人勒窒息了,下来让凡人歇歇。”
“啊非常抱歉”七星虹郎脚沾地,热络地拉着洁世一就近坐下,“出去一趟有遇到新鲜事呗”
“你当是去玩吗”糸师凛飞了个眼刀。
“诶”七星虹郎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洁前辈和大当家出门这么久,一直在办事呗,果然很辛苦啊”
“嗯,倒是这样。”洁世一点点头。
糸师凛眉头一拧。
“这趟收获如何”乌旅人若无其事把满满一杯茶推到洁世一跟前。
“西河沿大栅栏到珠宝市有色唐点把门,是德国人,仓促见一面,摸挂子挺尖。海翅子松了口,回去以后两面亮镖,由友镖局孙先生做东,这事儿凛你和他说谢了,乌,”洁世一牛饮,脸色骤变,略得吐舌头,“好苦”
乌旅人奸计得逞,勾唇笑,“是你功夫不到家”哪个习武之人警惕心那么弱,这要是黑门坎往茶里投毒,他们现在就该给洁世一立衣冠冢了。
“前辈吃这个,是甜的”七星虹郎捏起一块果脯喂给他,洁世一没多想张口含住,嗦着甜味缓过劲,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手指刚刚不小心碰到舌头,当事人没在意,七星虹郎撑着脸傻乐,“怎么样好吃吗前辈”
“好吃,”洁世一惊喜,“我挺喜欢的。”
“蠢死了。”
糸师凛噌得起立,长凳被蹬得往后挪。他无视在座三人各异的神色,兀自走向楼梯,声音冷得恨不得簌簌掉冰碴子,“来人带路。”
“好嘞,您这边请”小二上前领路。
嘿,真好懂啊糸师当家的。乌旅人嘬了下腮帮子,饶有兴味,捋袖,给两人续茶。
七星虹郎反应慢半拍道“咱是不是说错话了”
“哼哼,总归跟咱们俩没关系,喝你的茶。”乌旅人意有所指,把杯子推向洁世一,茶水满满当当于突出表面,一滴未洒,“不上去看看”
“我去干嘛”洁世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糸师凛还在气他昨天把簧,放走群绺子。
得,这也是个没自觉的。乌旅人食指点点桌面,“饭点他还不下来,就由凡人你负责送饭上去。”
“可以。”洁世一应下。冤有头债有主,让小二端饭,万一糸师凛还在气头上,免不了受迁怒。
“哼,”乌旅人笑得意味深长,端起空杯,“苟富贵,勿相忘。”
洁世一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借你吉言。”苦哈哈和他虚碰,杯沿略低。
砰。
二人茶杯交汇处,七星虹郎流下一滴冷汗,久久不曾回神。
客栈芝麻大小的地界施展不开,糸师凛上半身练静功。屋内乌漆麻黑,没有点灯。从楼梯处传来响动,踩得陈年木头吱呀乱响。旁的八门住在别间,嬉笑怒骂,穿透薄薄的墙,杂乱无章,像攒动的人头里苦苦寻找一枚丢失的铜钱。
两个人,两道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井然有序。
洁世一是不设防的,走南闯北全靠命好,没搁阴沟里翻船。另一人并非空子,可惜功夫不到家,结伴往他这边来。
两个悠哉的家伙。
糸师凛披上中衣,未绑带。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环胸,守株待兔。
迟迟不见人。
自右方入画,烛灯将纸面烤得发黄,隐隐绰绰透出两个影子。
脚步声停下,门前相隔。
七星虹郎道“嗯冷静不下来呢。”
“别担心,”洁世一宽慰他,“这个时间凛应该醒着。”
“前辈。”
“嗯”
“咱有话想对前辈说。”
静,内外三人各怀心事。烛光飘忽,人影跟着晃动。
洁世一脚步微挪,面对他。七星虹郎夸张地深呼吸,每一口吞气像把心噗通砸进深井里,井绳堪堪吊着。重重呼出,如同从吐息间带出心里话来,欲言又止。
他不是瞻前顾后的人。
洁世一道“有话直说。”他一如既往地平静。
屋内糸师凛冷眼瞧着,忽然觉得凉。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哪来的风呢是衣衫不整,他胡乱抓起细绳打结。后悔没开灯,开了灯便看不见这一出皮影戏,他们会知道自己醒着。糸师凛向来瞧不上文人捯饬附庸风雅的玩意,洁世一偶尔要上戏园子看跑马戏的,他不准,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才去那地方。飞檐走壁好看靡靡之音美在哪得闲不去练功,到老就要沦落给一帮低贱的戏子当坎儿,老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咱功夫不到家,没本事离开总堂。兴许前辈一走,这辈子咱都见不着面了。缘分到头,终究相忘于江湖。”沉沉吸气,吐气。七星虹郎吐字打颤,嗓子眼里像绷起一张满弓,“现在不说,大概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洁世一始终一言不发,糸师凛知道他在专注地听。
“这个,老实说,一直以来我对前辈”
“七星别在那杵着给凡人添乱,下来帮忙收拾行囊,大当家还饿着肚子呢”乌旅人无声地站在他们身侧,无人知晓他何时来。他原本坐在大堂听个乐,见势不对上来捡人。
“啊,是,咱马上下去。”七星虹郎破功,声势减弱,攒的劲全散了。犹犹豫豫望向洁世一,模样有点可怜巴巴。
还不够,再下一把猛料
“在这开会审哟凡人,”乌旅人叉腰,笑嘻嘻俯身。他有驼背抻脖子的陋习,和他招式习惯展臂有关,“我也坦白,我爱慕你,知会一声。”
“哈”七星、洁二人异口同声。
“前前前辈”七星虹郎舌头打结,手足无措,磕磕巴巴不知如何是好。
“抱歉,”洁世一回神,面露难色,“我没有龙阳之好。”
呼吸浅得像身处墓穴,四方的盒子关住四个死人。
乌旅人捧腹大笑,“逗你玩呢,当真了”
“喂”洁世一狠狠松了口气,笑骂,“别开这种玩笑啊。”
“那个,咱会努力追上前辈的”七星虹郎往外退半步,双手握拳鼓劲,话语间难掩慌乱,“不管坐铁船要几个月,咱会去看前辈的,记得寄信回来呗。”
“那还用说”
三人七嘴八舌,室外充满了有意为之的快活空气。乌、七星相继下楼,洁世一用肩膀顶开门扉,一招眼望见糸师凛正中摆谱。
估摸着听全乎了。
“上菜了,大当家。”洁世一揶揄,佯装无事发生,放下盘子转身便要走。
“你坐这里。”糸师凛拿起筷子,磕了下碗,让两支木筷平齐。
洁世一讪笑,贱兮兮道“想让我陪你吃饭”
揣着明白装糊涂,糸师凛懒得陪他演。这个点也没处去,与其回屋里等着被人堵门,不如在这硬挨半个时辰。
洁世一叹气,坐到他对面的椅子。
“闭嘴,再叹气就出去。”影响食欲。糸师凛不解其忧,他一心追求武学,向其抛香囊的姑娘家无一幸免都遭了冷遇,久而久之桃花稀薄。心里有数自己大概率会孤独终老,在那之前他立誓要成为武林第一人。
洁世一喟叹“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团黄梁子你活在梦里”糸师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比起那种事,你过来。”
“哦。”洁世一凑近他。
糸师凛拉直眼,“是另一边,白痴啊你。”
你也没说清楚啊。洁世一无可奈何,起身绕到他右边,附身把头贴过去,“你讲吧。”
糸师凛放下筷子,两指捏住他的耳骨。
一阵钻心的刺痛。
洁世一耐疼,忍住没还手,试探着去摸耳垂。
摊开手掌,一片红。
扎歪了。
“血马上止住了。”糸师凛不为所动,把人推远。小心血别溅到他,中衣是雪白色,不好洗。
血滴进地板缝干了要赔钱,洁世一掏出帕子按住耳垂肉,“你给我戴的什么”
“吉祥结,敢摘下来你就死定了。”
洁世一稀罕道“突然送我这个,饯别礼”
“哈”糸师凛不耐烦了,没好气道,“你自己找我要的,废人多忘事。”
洁世一绞尽脑汁半晌,死活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找糸师凛要过耳坠,正想追问,听见窗外响起锣声。
糟糕,误事了
洁世一顾不得正衣冠,马不停蹄起身。
“喂,把沾血的衣服换掉。”他这身行头出去,免不得招惹是非。
“来不及了掌柜的问起来你帮我圆个粘子,谢了啊。”
什么事这么急,甚至不陪他吃完饭。
糸师凛自认对洁世一的事不感兴趣,咀嚼的速度却慢下来。
洁的下家来信了
糸师冴捋袖,亲自斟茶。茶叶浸水后颜色如蜜蜡般澄黄,茶盏底部绘有石墩桥。水漫过杯壁一半,画桥便浮上来,浑然一体,分外喜人。
洁世一看得稀奇,糸师冴把杯子推过去。他顺势端起抿了口,眸子里放光,“好喝”甜滋滋的,入口有一丝苦,更多却是回甘。
糸师冴道“打点妥当了”
“当然,即日可启程。”洁世一仰头豪饮茶汤。
糸师冴道“昨夜西沿珠宝市闹了动静。”
洁世一瞥他,“是你们的人”
糸师冴道“是我的人,你拦住他是明智的。”
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洁世一抿紧嘴角,“你有你的考量,我拿钱办事,不方便多问。”他自认没能耐插手糸师兄弟的家务事,自己一介客卿,言多必失,挂子最忌讳伸手太长。
“你在我这里,没有不能问的,”糸师冴淡淡道。他不喜欢妄自菲薄的人,洁世一打定主意跟他,就要纠正陋习,先从学习行事肆无忌惮开始。
“孙家那晚弄丢了一样东西。”
点到为止,孙家贼喊捉贼,若是有心去御影楼打听下风声,真相或将水落石出。
洁世一好奇心不重,因为他惜命,生命力姑且雄不过大象,故而活得长久,“凛想追上去,把人扭送官府。”
糸师冴道“他不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洁世一道“你认为他会输”
糸师冴道“众寡悬殊,骄兵必败。”一针见血。
洁世一沉默地饮茶,杯子空空如也。
糸师冴道“但他却不相信,他不信任何事,所以他一定会输。如今春风得意,是他好命,大家呵护他,碰上硬点子必死无疑。”
洁世一轻轻放下杯盏,“我不让他死,他就得活着,任何人不能带走他的命。”
狂妄得宛如小儿戏言,听者却煞有介事。
糸师冴点点头“你的能力有资格让你这么说。”
洁世一岔开话题,“吃过饭了吗”
假如眼下和糸师冴扯皮的是旁人,他估计拂袖要走了。可这是洁世一,他在糸师冴这就没有不能问的,刚刚亲口应允。
糸师冴道“你饿了”
武道家还是该控制下饮食,胡吃海塞对身体不好。
洁世一不好意思,他来时是填饱了肚子,谁知道这甜茶一饮给他食欲勾起来了,不自觉话题就拐到吃上面。
“这茶挺好喝的,是什么茶”他从未喝过,口味简直完美遵照他的喜好。
糸师冴道“黄金芽。”
洁世一抬头,撞进对方古井无波的祖母绿眼睛,和糸师凛如出一辙,像没有感情的鸟。
“这是黄金芽你送了乌旅人”
糸师冴点点头,“这是黄金芽,我送了乌旅人。”
脑筋好使也是坏事。
洁世一长长叹气,苦笑道“你往茶里下了药。”
糸师冴道“我下了药。”
洁世一道“一问一答,你在拖延时间。”
糸师冴道“你有空跑,我撤走了护院,但你仍坐在这。”
洁世一笑了笑,深邃的蓝色眼睛闪烁着粼光,缓缓眨眼,“因为我信你。”
这份信任是比毒药还烈性,无人敢辜负天下第一的一腔热忱。
糸师冴面无表情,眼睁睁望着洁世一瘫软欲向前倒,他伸手扶了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拖到榻上平躺。
下药的理由,说是一时兴起,恐怕谁都不会信。
也就洁世一会信,他是特例。糸师冴钦定的,未来将一统武林的能人,是个毫无危机感可言的傻大头。
他是想给洁世一个教训,赴约时至少衣服不能带血,简直明晃晃往脸上画靶,一路上不知惊动了多少眼线。
以及,和他赴约时,少带点其他男人的东西。
糸师冴捏住贯穿洁世一左耳的银针,取下来,他手很稳,干涸的血结痂碎掉,落进裘皮的绒毛。糸师冴蹙眉,有点嫌弃,念着洁世一躺在上头到底没把兽皮掀掉。
染血的坠子随手丢到一边,白皙的手指灵活,解开洁世一领口最顶端的盘扣。
洁世一撩开眼皮,日上三竿,纸窗外顶天亮堂。他迷迷糊糊翻身下床,穿上缎面布底鞋,倏忽咂摸出不对。
他那双鞋是临行前同门送的别礼,跟随他奔波数月,早已破损不堪,哪有这么新
转念一想,昨天那德国佬确实是缠着他要给自己买鞋子,莫非阴魂不散的落毛凤凰从西沿追到东街了真不知道人怎么能讨嫌成那样,多看一眼都反胃。
嗯他衣服又是什么时候换的
洁世一蹙眉,低头打量,睡一觉起来,新衣服被糟蹋得皱皱巴巴,仍难掩贵气。长衫插肩袖,大身面料做的香云纱,肩部苏锦,袖口花罗,极尽奢侈,一身下来可不便宜。
德国佬这么识货
他记得昨晚上睡前
糸师冴
忆起前因后果,洁世一无言瞧这身扮相,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新东家送的拜礼,或者是下药的赔礼收还是不收,兴许糸师冴也是讲究人,就许他穿隆重的入门里呢,怕他原先那套太朴素玷污了楼里的精神气。
笃笃。有人敲门。
“客官,拉车的等在楼下了”
“我醒了”洁世一慌慌张张收拾东西,行囊妥帖码置规整,轻装上阵。
大堂内冷冷清清,乌旅人和七星虹郎被特意支出去办事,来不及给他送行。糸师凛翘腿霸占一张桌子,啜饮白水,他是喝不惯黄金芽,不喝点什么又显得他好像专门等洁世一,令人不快,“哦,还活着”他不悦地压低眉眼,“你耳坠呢”
“诶”洁世一后知后觉,摸向左耳。小小的针眼并不明显,上了药后几乎察觉不到,放着不管再过几天就该愈合了。
肯定是掉在糸师冴那了。
“抱歉,好像丢了”洁世一眼瞅着糸师凛拉下脸,亡羊补牢,“我记得在哪丢的,马上给寻回来。”打了补丁,不见好转。
怎么大早上的戾气那么重
洁世一头皮发麻,身为武道家的本能让他想抄家伙自卫,全靠理智提醒眼前这人是他多年搭伙的好兄弟,对方犯不着为了个坠子和自己撕破脸。
犯,犯不着吧昨儿刚流过血,今天还要流吗
糸师凛的杀意快要化为实质,他像第一天认识洁世一般,眼白布满血丝,珠子魔怔地一错不错盯死他,仿佛巴不得生啖其肉剥骨抽筋方解心头之恨。
洁世一心里发毛,干笑两声,“我真知道坠子在哪,很快就能找回来,你别冲动凛”
糸师凛已然听不见他说话了。
洁世一是贱命好养活,衣可蔽体食堪果腹不改其乐。少见他穿得正式,一时觉得眼熟,没做他想。记忆回笼,早在学徒时期,因憧憬着被誉为旷世奇才的武道家哥哥,自己弃文从武。糸师冴曾在武道大典穿着这袭长衫,用糸师家引以为傲的金刚扇以至柔克至刚,寸步不移打得对手节节败退,当之无愧年轻一辈的魁首。不久后,风头无两的糸师冴扬言放弃本家师承,自立门户。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几乎是瞬间,糸师凛想通了其中门道。
洁世一迫不及待转投的下家,是糸师冴。
他昨天出门一趟,耳坠便丢了。洁世一是武道痴,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能丢去哪里总归在糸师冴那,保不齐是他哥哥亲手给摘的,或许这坠子本身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什么情况下会连衣服都丢了,昭然若揭。
“啊啊。”该死。
有那么片刻,糸师凛误以为天灾临头,一时他了然是自己耳鸣,天地间似处处回荡着刺耳尖锐的嗡声,像有数百张口尖酸地咋舌,嘲弄他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抱歉,我没有龙阳之好。」
「别开这种玩笑。」
「对不起啊凛,又麻烦你帮我系腰带,下次,我肯定学会怎么系。」
「哼,等你学会到猴年马月了,白痴。」
「说得也是,有凛在,我大概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哈你恶心不恶心。」
「糸师凛、洁世一今日结为金兰,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互为半身,和衷共济。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咳,好像拜堂成亲,有点害臊。」
「闭嘴,哪里都不像。」
「照看你是我份内的事。」
「多管闲事。」
「这坠子能送我吗」
「吉祥结代表平安。」
「敢摘下来你就死定了。」
「嘶你给我戴的什么东西」
「你自己找我要的,废人多忘事。」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我可比你自己还在乎你的命啊。」
团黄梁子,中了黑门坎的昏招,他在做梦在梦里啊
这黄金芽不苦,是最好的佐证。
定是这样。
斩了梦魇,或将谋得清净。
“与其让你死在烟花柳巷,不如我亲手杀你,还能保全你的名声。”
糸师凛踉踉跄跄起身,踹翻长凳,从袖管里抽出金刚扇,拇指平推开扇骨,凌厉锋芒的白刃挽成半朵花,捻花的佛却怒目圆睁。
什么乱七八糟的。洁世一神色大变,难以置信道“你来真的”
他尚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没第一时间掏家伙什御敌。
糸师凛举扇齐胸趁势贴身,横扫直击他命门,半点同门情面不讲。愕然间,洁世一拉低身位,贴地扫堂。
两人速度相仿,身体能力硬撼却是糸师凛更胜一筹
几乎是他出腿瞬间,糸师凛钳住他左肩反手借力下捅,洁世一眼中那一竖寒芒越来越近,仿佛冰冷的刃已贴上他的皮肤。在一刹那间身体下了判断,猛然仰倒致使糸师凛失衡。左肩咔吧一声脆响,金刚扇撕裂开长衫前襟生生割进肉里,血溅了两人满脸,洁世一借机屈膝踹他下阴,因疼痛这招本该万无一失的回防大打折扣。糸师凛落地后迅速起身回挡。洁世一抓住机会甩出鞭竿,上提花枪抽他太阳穴。可笑命都要没了,顾不得手下留情。糸师凛生生挨了一闷棍,掷出刀片,鞭竿平舞花反扫以力打力甩飞回去。
见他不躲不避,洁世一瞪大眼睛,“快闪开”
中了
糸师凛右耳坠着的吉祥结从正中被削去半截,只剩几根孤零零的断绳聊以慰藉。飞刀无眼钉入金柱,入木三分,水蓝色的绳结滚进尘埃里,和他的主人般灰头土脸,蓝绿色的眼睛怔然瞧着地面,透出茫然,丢了魂。
洁世一撑着口气想上前,刚迈开腿身形一晃,堪堪用鞭棍支撑住。提醒他了那一下,是真想害死自己啊。
伤口不深,但若是继续拖,等血流干了,这条命再硬也扛不住造。
可笑洁世一拄着棍,一步一趔趄往外走。跨过门槛时,险些绊倒。
“你我从今割袍断义,划地绝交,恩断义绝,再别提金兰兄弟。”
一出好戏
乌旅人抬高斗笠,瞧着洁世一浑身浴血朝他走来,不免唏嘘“凡人多烦事。”
长衫是抛出的饵,本来目的是山东凛、洁二人反目,断得干净些,防止日后敌对洁世一心慈手软。糸师凛走火入魔可不在他们计划之中,叫糸师冴知道,不知该作何感想。他施展宏图伟业的第一步,是差点弄疯了自己的亲弟弟。
有意思,某种程度上讲,兄弟两个都天赋异禀。
“上来吧,先给你包扎,你这样走不出城就死路边儿了,”乌旅人骑着小马驹优哉游哉跟在洁世一屁股后面,哼着小调好不自在,“说说上哪去我捎你一程,算我倾慕你的一点表示,如何”
至于倾慕是真是假,非黑即白是庸才的做法。他乌旅人自由自在惯了,不受世俗伦常拘束。普天之下他即是规矩,即是方圆。
洁世一驻足抬头,乌旅人拉缰绳,居高临下望着他。
“抱歉,请带我去御影楼。”这时候还不忘说敬语。
乌旅人勾唇,笑得不怀好意,“你自己上来,还是我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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