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秋夜的星光，透过如琥珀的阵罩，然后穿过似黑绸的煞气，终于落在主峰寝殿的石阶上。
言修撩起衣摆坐下，下意识的抬头往上看，并不能很好的欣赏到这个季节中圆月繁星的美景。
就在他的身后，系着件黑丝披袍的方凝，跟了出来，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然后收回目光，徐徐地往男人的身旁继续走，说道：“你这个男人好像很喜欢发呆？”
听到这话，言修收回目光，往女人抬头看去，并没有打算回答她的话，倒是反问道：“你不休息了么？”
“你还没有回答本尊的话。”
方凝停在言修的身侧，相距只有不足半步，没有任何的防备，毫不担心对方会对自己有任何不利。
对于她的问题，言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目光移到脚下青砖，稍稍想了想，然后叹道：“可能是年纪老了吧。”
此话一出，方凝好似听到什么很不得了的笑话，“言修，你是在逗本尊吗？你才多少岁？按你这么说，本尊岂不是更老？”
是啊，对于拥有千年寿命的元婴修士来说，区区百余年，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终究已经经历了百余年岁月的磋磨，心态早就不似少年。
见他沉默不语，方凝也坐了下去，说道：“那个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你还没有讲完。本尊想听。”
这句话令言修略感到错愕，遂询问道：“你不是对这种情爱之事最反感的吗？”
“呵！”方凝轻笑一声，“本尊只是闲来无趣，仅仅是想听个故事打发打发时间。”
就在沉吟片刻之后，言修说道：“那我从头重新讲吧。”
不过这次，他留意调换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身份。
“从前，梁家庄有个梁员外之子，自小聪明美丽，随姐姐学习诗词，才学过人，一心想要去书院访学。”
“……男扮女装去书院的路上遇到了祝英台，一见如故，义结金兰……”
“……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方凝似乎是个很好的听客，不仅听得很仔细，而且全程没有一次打断故事的讲述。
甚至到后来，她竟是兀自托着腮，怔怔的望向讲故事的人，好像个听故事的小女孩，安静而又专注。
……
……
从老妪去四宗讨要说法至今，已经五天过去了。
据方凝埋在四宗的眼线来报，自打老妪与四宗的宗主以及高层去往封道岭以后，便都没再出来过。
封道岭对于五宗来说，是个很重要的地方。
在灵岚宗没有落魄以前，每年五宗都会在封道岭进行一次封道大会，除封道大会举办的那半月以外，封道岭便是常年处于关闭状态。
想要打开封道岭，自然是需要五宗的宗主合钥才可。
那么其他四宗将师伯引去封道岭做什么？
这个问题萦绕在方凝的脑中，百思不得其解，隐隐之中却有不好的预感。
看来只有亲自去封道岭看看了。
就在主峰的寝殿内，有一幅春蚕成茧的水墨画，与暗色调的装饰很搭衬，极不起眼。
站在这幅画前，方凝以血引掐诀激活水墨画，毫不避讳身后的言修，就在那蚕茧点亮的瞬间，寝殿一角的地上打开一道地下密室的入口。
她嘴角轻笑的看了眼言修，示意跟上，然后轻迈莲步的往密室而下。
偌大的密室，有长明珠照明，数以千计的以浓郁煞气做成的椭球体极安静的悬在半空，如一个个漂浮的巨大黑色蚕茧，密密麻麻。
每个蚕茧里面便是一具正在蜕变成傀儡的修士。
扫视一周以后，方凝的嘴角露出满意的笑，扭头同身侧的言修说道：“你不是对本尊的蛊虫和傀儡有兴趣吗？…看看，有什么感想？”
看见眼前的这些，言修稳了稳心神，压下些心头的惊颤，控制自己的语气尽可能的没有波澜，问道：“你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方凝的眼底闪过狠戾，说道：“当然是夺回灵岚宗失去的一切，毁灭所有欺压过灵岚宗的人…和宗门。”
言修很认真的问道：“如果我可以帮你实现这些，可以放过他们吗？”
一听到这句话，方凝怔住了，眼底的狠戾陡然转为困惑，很明显，没料到言修会是这种想法，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便又轻笑了起来。
“本尊不需要你的帮助。想以这种方式赎罪，本尊偏不给这个机会。你知道本尊想要什么。”
言修微微抬眼说道：“我已经以道心起誓永远跟在你的身旁……”
“还不够。”方凝当即打断他的话，用很没得商量的语气说道：“你知道本尊什么意思。你不愿给，那么谁，你都救不了。”
听了这番话，言修的目光移到密密麻麻的煞气蚕茧上，内心开始挣扎起来。
趁他没防备，方凝一把将他拉进怀里，俯身贴着他的耳，声线媚然的说道：“不急，你慢慢想，本尊等得起。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短短的停顿一下，她直起身子，取出一支玄黑的乾坤袋甩入半空。
就在它升到最高处的时候，蓦然停滞，然后张大了嘴巴，不消片刻，便将那些煞气蚕茧尽数吸了进去，紧接着，重新坠入方凝的手中。
“走吧，本尊带你去看好戏。”
说完这句话，方凝不由分说的突然紧搂起言修走出空荡荡的密室。
……
灵岚宗阴煞阵外，一道冰雪般的清俊少女神情急迫的围着琥珀般的阵罩高速的搜寻。
法阵很大，想要在片刻间就找到可用的破绽，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至少对于尚且处在金丹期的苍雪来说，有些棘手。
引煞大阵似乎被修复改善过，因此她上次从那名不知名的女修口中得知的入阵口令已经作废。
她需要新的入阵口令，抑或寻找新的入阵方式。
花掉不少的时间，费了不少的心神，她终于在一处边角发现极容易被忽视的细小裂痕。
就当她对着这处细小裂痕探究入阵的方法之时，忽然感知到那抹最熟悉最喜爱的气息，便身形一闪，只留下一抹浅淡的云白倩影。
“放开我师尊。”
阴煞阵外的一处半空中，愤怒的苍雪拦在搂抱着言修的方凝身前三丈有余的位置，手里的那柄三尺有余的银雪灵剑指向对方的左胸膛。
方凝始终一幅不急不恼的神情，好似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幕，故意低头贴着怀中男人的耳廓，很暧昧的说道：“小阿修，你的小女徒可真是不离不弃呦。”
听到这话，言修很怀疑的抬眼对上她挑逗的目光，不知道她又想发什么癫，完全摸不透这个女人的下一种形态到底是什么。
方凝说话的声音不小，自然就是想让苍雪听到。
就在她说完话的下一刻，后者顿时气势大振，作势便要与她不死不休。
一见这个状况，为了防止她们两个女人打起来，言修忙挣脱方凝的臂弯，然后劝说道：“雪儿，她没有逼迫为师，是为师自愿的。”
此话一出，方凝满脸得意，苍雪神情阴沉。
半空中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半臂大的斑鸠从旁飞过，发出的鸣叫很像是有人发出了笑。
气场极寒的苍雪，看都没看，手腕猛然一抖，射出一道紫气冰锥，瞬间将其贯穿。
但见这只悲催的斑鸠，“噶”的一声，登时闭上了嘴巴，然后停滞了一瞬，便垂直加速的坠了下去，留下几根灰白的鸟毛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师尊。”苍雪冷着声线的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一听这话，言修的心头咯噔一下，心道好像把小徒女给惹毛了。
但是没等他说话，方凝已经抢先把先前的话重复出去，并且还添了点油加了些醋，说道：“你师尊说，我没逼迫他，是他自愿跟我永生永世在一起的…这和我的蛊虫可没什么关系哦，你师尊早就自己把蛊毒解了。他要是真想离开，我也挡不住。”
听到这一番话，苍雪周身的气场就要凝出冰来，目光凛然的望向师尊的眉眼，问道：“师尊，她说的是真的吗？”
对上这样的目光，听到这样的话，感受到冰冷的气场，言修的心头更是感到莫名的害怕不安。
下一刻，他便迅速强压下所有的负面情绪，鼓了鼓底气，觉得有些事情趁早说清楚比较好。
于是他露出慈父般的笑容，和声说道：“雪儿，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已经长大了。为师也没什么可以再教的，你可以出师了。你应该去寻求你自己想做的事情，该有你自己的人生。”
这番话确实是他的心里话。
现如今，他与苍雪之间算起来也可以两清了。
他不喜欢那种欠了别人东西还不还的感觉。
然而，活到现在，他还是亏欠了很多人，所以他尽可能的去一一偿还，虽然知道到最后都未必能还得清。
但至少还上一些，就会轻松很多，不是么？！
欠债和受恩不同。
欠债是必须要还的。
因为他，有些人的命运突然发生了偏转，变得不幸，变得坎坷，可她们本该有个明媚畅快的人生。
这些都是债。
欠其他人的债，他都已经努力的还过了，先不论有没有还清。
但对于当年的那场屠戮，改变了方凝的一生，这笔充满杀戮和鲜血的债，他还没还。
他很没出息，心很窄，做不到拿得起放得下，便也始终忘不掉、难释怀。
可是就从他说的那番话里面，苍雪只听出来一个意思，那就是师尊不想要自己这个徒女了。
她的银雪剑依旧指方凝的左胸膛，目光却向着她的师尊，冷声问道：“是因为她吗？”
言修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他的本意是偿还。
但苍雪显然不会这么想。
在她看来，打一开始见到他们你侬我侬的画面，到现在师尊处处向着那个女人说话，无不是印证了一件事情，师尊和这个该死的女人在一起了，嫌弃自己这个徒女妨碍他们恩爱了，甚至在师尊不要自己的这件事情上，都有这个该死的女人的唆使。
“师尊当然要如此绝情？”
这个问题，言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于苍雪的心思，他自然很清楚，然而他不可能跟自己的徒女做出那等不耻之事。
更何况，在他的人生规划里面，从来没有过爱情这种虚妄的东西。
他没有否则的沉默，却肯定了苍雪的所想。
“好，好得很！”苍雪狠狠地咬牙说道，然后收起银雪灵剑，没有任何停留的转身化作一片极速远去的冰雪。
言修怔怔的望着那抹云白消失的地方，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差点就会决堤，到底那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女。
方凝重新将男人一把搂在怀里，揶揄似的说道：“怎么？舍不得呀？舍不得就去追回来呀。”
言修不耐烦的挣脱了出去。
然而，这个举动却让方凝误以为他真的要去追回苍雪，便立马用威胁满满的语气说道：“只要你敢把她追回来，本尊就把整个灵岚宗的人，都炼制成傀儡。”
看见言修没有进一步的其他动作，方凝便又轻笑起来，把他再次揽到怀里，“不要尝试挑战本尊的底线，不然本尊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记住了吗？”
听见这段话，言修皱起鼻尖，很不悦的说道：“你真的很无聊。”
明明是一句简短的啐骂，方凝却像是听到了夸赞似的，笑的更轻松起来，抬手轻刮他精致的鼻尖，情不自禁的说道：“小阿修好可爱。”
言修拍开她的手，然后再次从她怀里挣脱出去，很认真的说道：“你不要太过分。我答应呆在你的身边，没答应你做这些亲密的事情。希望你能保持基本的分寸。”
很显然，方凝不会把这番话听进去，勾勾嘴角，上前搂住他的腰，然后高速撞破云层，划去远方，于空中留下一道浅浅的烟线。
……
封道岭的入口落下黑白两道身影。
放眼望去，群岭环伺的封道岭呈现八卦之势，入口地处坎一正北方位，一道悠长的山涧直穿其中，正是布置超级大阵的绝佳场所。
四周极为安静。
然而愈发如此，便愈发显得诡异。
因为按常理来说，虫鸣鸟语应该是丘陵山林的标配。
一旦某个地方极其安静，准确的来说，应该叫做死寂，那么极有可能就在附近存在某种绝对的危险。
方凝和言修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登时神情都变得很凝重，但前者还是不放心朝后者很认真的提醒了一句小心周身。
此时，原本应该关闭的阵门大开，这点非常不正常。
因为其中一枚用于开启阵门的钥匙，在百余年前，已经随着方裳珊的死便丢失了，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所以这个阵门到底是如何打开的呢？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便是那枚属于灵岚宗的钥匙被人找到，并且带过来，与其他四宗的宗主合力开启了这座封道岭大阵。
而老妪…灵岚宗的太上长老，则是找到那枚钥匙并且带过来的最大嫌疑人。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关于以上的诸多疑问，方凝想不明白，只有进入找到老妪才能问个究竟。
她语气凝重的同言修说道：“本尊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记住，没有本尊的允许，哪儿也不许去。”
“我陪你进去。”言修很坚定的说道：“我现在灵力恢复得差不多了，或许可以帮得上你。”
听到这话，方凝认真的审视他桃花般柔美多情眸子，片刻后问道：“你在担心本尊？”
很出乎意料的，言修竟是当即斩钉截铁的回答了一个“是”字。
紧接着，方凝便是一滞，想起了那个故事里面的一句话，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便一手揽紧男人的腰身，软玉在怀，心神荡漾，说道：“本尊还不至于需要你一个小男人来保护。就算遇到危险，也是本尊保护你。”
说完这句话，身形登时一闪，残影逐渐散去，人已经进入山涧百丈，下一刻，隐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