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03
城北郊区,郁郁葱葱的桃林随山峦起伏;山如锦缎,桃林恰如其中的刺绣。
此时临近晌午,漫山遍野依旧充斥着找寻食物的旅人,偶尔发生几起因抢野菜引发的口角,都被附近凶神恶煞的管事及时制止。
灵隐坡,位于城北桃林的西北角,绵延不绝的山势到了此处陡然停止,形成一方数百米长的缓坡,缓坡下方有一座玛瑙般的天然湖泊,这灵隐坡的形状恰如妇人怀胎十月隆起的腹部,因此得名灵婴坡。
数百年前附近有几户隐居深山的农户,每到半夜时分,农人们经常看到山坡上飘出白色鬼火,偶尔还会听到好似婴儿又似狐狸的啼哭,因此几户人家认为灵婴坡为不详之地,称它为鬼婴坡。后来有家人不信邪,半夜闯山,结果一去不回,几年后人们在山脚下锄地意外挖到栩栩如生的尸体,这之后又发生了几件怪事,最后一户侥幸活下来的农户一把火烧了宅子搬离此处,这里自此成了无主之地,直到三百年前白家先祖开荒得到了这片土地,取名为灵隐坡。
由于地势变化和森林覆盖,灵隐坡山脚形成了一块视线被遮蔽的区域,今年城北桃林的主事照例将这块地划给妇孺们休憩,背着箩筐的年轻母亲和满脸泥土的小孩也在其中。
靠湖泊的一片平地上,那孩子正撅着屁股飞快地刨动地面,成片的泥土堆在身后,形成一个黄土小丘。苏州地处江南,在长江下游,一年四季,雨水充足,腐烂物质尤其丰富,因而表层泥土呈黄褐色。
“幺儿,快住手,再刨管事的老爷会来抽你鞭子。”妈妈试图阻止。
“妈妈,一起。”年幼的孩童语言匮乏,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弯脑袋思考后伸手指向脚下,“妈妈,下面,东西。”
妈妈微蹙眉头。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妈妈不信任的目光,执拗地分辨道:“妈妈!真的,东西!”
倔强的孩子没有顺从妈妈,他幼小的心里似乎有一枝狗尾巴草在不停地挠,那东西似乎活的,与他就隔着一道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继续刨土。
脚底的土壤越挖越紧密结实,他手中的速度越来越慢,身后渐渐堆起一座土丘。
一会儿的功夫,一个足以埋到他膝盖的土坑呈现在脚下,坑底的泥土与先前松软的黄褐色不同,结实且微微泛白。
孩童的的举动没有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因为成人总会对小孩子报以最大的善意和耐心,另外这里与其说是妇孺的休憩所,倒不如说是妇人方便的厕所,野外挖个坑再正常不过。
妇人见幺儿越加亢奋,将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目光充满了悲悯。
也对,身处乱世之中,丈夫生死未卜,如此花样的年纪,独自带着有眼疾的孩子四处漂泊,也许妇人的心中也曾有过可怕想法,但终究摈弃恶念,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成了漂泊无定的旅人。
妇人心里微微叹气,凄凉的目光环视四周,目之所及,哪一个人生不如那随波逐流的浮萍……
土坑越挖越深,坑底的土壤变成了密实的灰白色,孩子执拗得继续挥动五爪,硬实的土壤被指甲翻开,被抛到地表。
当他撅着屁股再次伸手摸地面时,赫然觉察到坑底的土壤不再坚硬,恢复成表层松软模样,似乎弥漫着腐烂味,他看不到,但嗅得到,异常的腐臭味让他微微皱起眉头。
上方的妈妈却看的一清二楚,土壤复由白土变成黑土,下面隐约有件白森森黑乎乎的东西漏了出来。
孩子伸手在松软的土里摸索,渐渐摸到了那件东西,圆圆的,鼓鼓的,有两三个大大的孔洞,他俯下头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用力拨动那东西,竟纹丝不动,此时心底响起的那阵断断续续的扣门声随着他摸到那东西时消失了,他跪在地上将包裹那东西的土壤陆续扒开,片刻后,那东西终于完全露出了土壤。
孩子撅起屁股使出浑身解数将东西从地底向外扯,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他搂着那件断掉的东西后仰摔了个大跟头。
他丝毫不生气,飞快地跳起来,脸上洋溢着欢喜,他将怀中的那东西高高举起,兴奋地喊道:“妈妈,你看,你看,东西!”
妈妈此刻的脸色异常诡异,好似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手指止不住的颤抖,她嘴唇缓缓蠕动似乎诉说着什么,却奇怪地发不出声音。
孩童稚嫩的喊叫声吸引了附近妇孺的目光,人们的目光汇聚而来。
只见泥土堆砌的小土丘上,一位六七岁模样的孩子高举一颗包裹着泥土的圆形物件,那物件足球般大小,隐隐露出雪白,随着不断舞动,物件上泥土纷纷落下,瘆人的白色愈加分明,渐渐露出一颗人类的头骨,从形状上看,比成年人小得多,有人判断属于一位未成年的孩子。
不可思议的是随着泥土掉落,覆盖在头骨之上竟还有一团秀美的长发,长发盘成一团恰好掩盖住头骨,随着孩子晃动,飘逸的长发猛地展开飞扬,宛如长在活人身上,在风中翩翩飞舞。
“啊!鬼……”附近涉世未深的孩子吓得尖叫,立即被大人喝止。
大灾大荒中的旅人们见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与光怪陆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如此。
一般而言,旅人绝不会轻易摆弄路边的骸骨,以免招惹忌讳,因此短暂的骚乱后大多数旅人们选择冷眼旁观。
胆大的人上前察看,才发现土坑下还残存着躯体的完整骨骸,孩子手中的头骨竟生生从尸体上扯断的。
“估计是没人要的女娃,死了就被直接埋了,怪可怜啊,连裹尸的草席都没有。”有人看了一眼,唉叹道。
草席裹尸,入土为安,中国千百年来的传统,再穷苦的人家也能寻些随处可见茅草将尸体埋了,可见,这个女孩生前多么不受家人待见。
旅人们小声议论。
“去年冬天,我庄上一户人家为了活命,四个女娃娃全给卖了,就卖了几个铜板。”
“若不是为了活命,哪有父母愿意卖孩子的,乱世之中,就是穷人的命啊。”
“人命如草芥,能活下去就好好活下去,多活一天赚一天。”
旅人们窃窃私语,有人想到伤心事,眼眶里泪珠打转。
堆垒的土丘之上。
孩子不明所以地望向妈妈,不知为何短暂的激动后他心里忽然涌出海浪般此起彼伏的绝望,就像洪水冲毁大堤,火山喷发,排山倒海,无从阻挡,泪水难以自抑地从眼洞里滚落,落在胸前的头骨上。
他这才发觉悲凉似乎就从这头骨蔓延而来,他试图打量手中的物件,可他没有眼珠,看不见,只能感受到痛不欲生的苦楚。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向往光明?
从小失去眼珠子曾幻想过尘世斑斓的孩子忍不住心想。
一定是这样的!
他笃定道,毫不犹豫将手中的头骨高举过头顶,那头骨迎着温煦柔和的春日闪闪发光,数不清的纤细发丝自由在空中飞舞,断落的发丝随风而去,似乎带走了一切,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人人道三千烦恼丝,尽数是牵挂,旅人们希冀的目光追逐着漫天飘散的发丝。
可这飘散的烦恼丝真能带走旅人们心中的牵挂?又或者她反而勾起了尘世的烦扰?
孩子的妈妈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其实不止孩子的妈妈,还有更多的妇人在无声落泪。
柔弱的她们要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就不能示人以弱,所以,更多的人选择咬紧牙关,忍着,痛着,活着。
活一天,快乐是一天,痛苦也是一天。
这媾日的活着。
有人心想也许真如方才那妇人的判断,无辜的女孩来自于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父母迫于生计,无奈之下卖了她,给彼此一条活路,谁想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
何处为家?
何以为家?
远处乌鸦哀鸣,凄厉的叫声扰动了尘世,湖泊旁有人就地折了一叶芦苇,吹奏一曲萧瑟哀婉的曲。
沧海幻灭,亘古桑田
恐惧侵淫万物
梦魇吮噬星空
萤火流星,湮于浩瀚冰川
极光烂漫,没于南极赤道
雕一支千年的芦苇
映奏出哀婉的曲
拾一只万年的寒蝉
笼罩了四季的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