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邀月
邀月阁并非寻常酒楼,而是吴王府名下的一处私产,位于旸县城郊白沙河与明泉河交汇之处的浦地上,背倚宁山,俯瞰两河,可将万千景色尽收眼下。
入夜月出,灯火星耀,河面上升起了朦胧雾气,舟船在夜色中缓缓消逝。山间清幽,有琴声遥遥传来,时现时隐。
进山小径上,仆子手持一盏羊角灯引路,夜风将绾色衣摆轻轻吹起,他低垂着头,白净的脸上有着安然的静默。
崔琬收回了视线,眉眼轻敛,忽然被某种复杂的难以言明的心绪所缠绕,淡淡的,似乎一不留神则已无从觉察。
许是想起了离别那夜曾走在那人身旁,他身上的清醇檀香不知不觉已钻进心底,绵延不绝。
不知道先生此刻又在做什么,今夜月色,只剩一人独赏。
前方飞檐碧瓦映入了眼,几位年轻男子正凭栏远眺,如有感应般齐齐侧首而望。
崔琬抬眼时对上了那数道目光,瞬间隐下所有心神,脸上浅露笑意。
四位公子神态闲适,转过了身,含笑观赏着前方那位女子。她仿若一株远山芙蓉,清淡又娇艳,窈然而行时婉风流转,容色温柔沉静,丰姿天成。
一阵夜风疾来,将她妃色裙裾吹得翩跹似蝶,若有若无地勾勒出少女的娉婷身段,也倏而吹皱了旁人心池。
吴世子武谦不意发现,崔琬身畔竟然未见那个女侍卫,一时有些惊讶,唇畔笑意也愈发深了几分,暗暗因崔琬的这份信任而愉悦。
他笑容有度的迎上前,将她邀入圆桌主宾位,自己落坐其左手侧。
今日作陪的梅家、余家和汤家三位公子,崔琬先前在鸣崖山诗会上曾见过一面,刚坐定,就与坐在左侧第二位的汤家四公子汤适安四目对上,彼此都不觉一笑。
汤适安人如青林修竹,风姿尔雅,虽年方及冠,识见却极为通达,给人印象真诚又有趣味,崔琬没来由的对他生出一见如故之感。
武谦极快地瞥了那二人一眼,面上虽未显端倪,然而梅家三公子梅召南瞧见此景,不由心念一动。
“原先我就觉维明颇有古风,兴许承了某位先贤之德,如今见到崔小姐才恍悟,维明不恰有崔无咎公年轻时的风范吗?崔公资性空灵,博学透彻,无那适俗媚雅之意,引得唐末士人争相效仿,想来崔小姐也正因浸润于如此家学厚德之中,方有这般钟灵毓秀之资。”
梅召南这一番话倒将堂上两个人同时夸了,自然而然的拉近了在座人的距离。
武谦听了后,俊眉几不可察的舒缓了几分,颔首展颜一笑,而旁边坐着的汤适安则神色坦然,但笑不语。
崔琬仔细一想,发现汤适安性子还真与那位崔家先祖有几分相像,不过心里也清楚,梅召南的这番赞誉其实意在推重于她。
博陵崔氏的往昔盛名的确令天下人感慨,更令崔家子孙代代追忆。
人总是对欣赏自己的人心生好感,纵使知道是场面话,不过只要称赞者语气真诚,不似作伪,听者则免不得心情开怀。
崔琬暗自反观着内心的轻浅波动,脑中忽然就闪过赵烨面对那些恭维时的反应。
——似是听之任之,却也不予置评?想到这儿,唇角已不自知的浮起了笑意。
余家大公子余祺见状心想,这崔琬到底是年纪小了些,心思都摆在脸上,叫人一眼就能看穿。
刚这般琢磨完,只听女子柔婉启唇:“崔琬不敢担梅公子高赞,此次旸县之行,在下可谓得入芝兰之室,有感文风隆盛非凡,更听人高颂吴王殿下德育地方之功,不仅言‘学以成人’诲育子弟,还资助年轻后生进学入场,直叫人感怀于心。今夜能得世子盛情相邀,与几位公子切磋琢磨,乃是崔琬之幸。”
崔琬这话说得很是动人,表面上看,似是以宾客身份来称扬东道主功绩,从而表达谢意,实则直切主题,有心将话引向今夜所要言及的胡清玄一事。
在座男子皆因她的这份体贴而会心一笑,清楚此女怕是不愿令武谦为难,于是自己提起话头,算是还了武谦先前的人情。
如此倒也易见,这位崔小姐还真是个小姑娘,终究比不得那些世事练达的人精。
然而兴许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进学入场”四个字仿佛另有深意,似在暗指吴王府秘密培植新科士子的传言……武谦含笑注视着崔琬清水般莹亮的双眸,暂且将心中猜疑按下。
“小姐自谦,我等能与齐光大人高徒相识相会,幸甚之至。说来王府与赵家实有一段渊源,三十年前江左提学副使欧阳元修公为父王的授业恩师,其乃先首辅赵文瀚公的亲传弟子,如此父王正是师承赵家理学大宗一脉,孜孜于文,学有所得后又求化育地方。”
“近来胡清玄之事传言甚妄,想必小姐有所耳闻。实不相瞒,此事一出即令父王怒火攻心,引得旧疾复发,所以今夜由我出面特邀小姐一聚,以求尽早澄清原委,消除误会。”
“有识之士皆知,父王尊师重道之心天地可鉴,绝不会做出辱没业师之举。昨日父王曾对我感慨,只因他一时疏忽,识人不清,竟酿成口舌之灾,于是特命我引以为戒。”
“如今胡清玄已下狱,他过往言论是否有小人故意唆使,还得麻烦汪知县那边仔细查清,从而令真相大白,还父王清誉。”
听到这儿,崔琬明白吴王府这是完全放弃胡清玄了,面上却带了些恍悟,遗憾的朝武谦道:“原来如此,还请世子代我向吴王殿下问安,万望贵体早日康复。”
好像也因武谦这番话,她神情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微微笑着与众人闲聊起来。
“山人之流颇好招惹麻烦,如今大周承平日久,崇文益盛,读书人多如牛毛,只可惜官数既定,龙门难越,不少人弃考科举,半路沦为了山人。想来这失意人多了,内心窒闷无从发泄,免不得滋生口舌之非。”
少女的玉润软语声声入耳,藏了几许不懂凡人苦的天真骄矜,男子们闻言却是心思各异。
武谦、梅召南和余祺三人听后忍不住一笑,脸上带着静听家中妹妹戏语时的安然耐心,惟有汤适安若有所思的看着崔琬,猜想她还有话没说完。
“在我看来,人为生计谋原也无错,只是那‘山人’之名竟成了一切恶习的渊薮,似乎做了山人,就无需再忍圣学拘囿。好比五年前的歌谣事件,恰恰起因于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山人,任意胡作飞语,试图离间天家父子情。”
崔琬语声虽柔和轻浅,然而话中已不经意流露了几分嘲弄,说至此处,突然间想起了什么。
“不过山人中倒也有名利双收之人,那益王殿下的幕僚徐岩便为其中翘楚,我曾听衙役说,徐岩乃江左宁安县人,与胡清玄正是同乡。”
而当初徐岩用的那玄散香,也恰好出自胡清玄之手。
此话一落,余祺悠然抬眼看向崔琬,这才明白方才竟小瞧了她。能特意将歌谣事件和益王幕僚放在一起,用以试探吴王府与益王的关系,这位崔小姐恐怕绝非看起来那般清纯不知事。
出乎崔琬意料的是,未等武谦表态,梅召南已缓缓一笑,语声闲雅:“崔小姐聪慧,胡清玄之事的要害也正在于此。”
“此人自幼长住旸县,求学梅家义塾,后来渐得奇才之名,进而获用于王府。因之,先前吴王殿下的那句‘识人不清’,亦有我梅家的责任。”
“在下怀疑,胡清玄极可能为他人眼线,意欲将吴王府拖下水。小姐定知,如今朝堂正因流民叛乱争论纷然,然而这背后牵扯极为复杂,在此多事之秋,怕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满足一己之私。”
说到这儿梅召南稍稍一顿,目光与崔琬对上,“也不妨对小姐直言,依我所见,未免养疥成疮,不如壮士断腕!”
崔琬听完显然一惊,不是因为这话中想要将胡清玄灭口的意味,而是讶于此话竟出自梅召南之口!
再有,就算王府清白,此举相比漫长审讯而言固然明快,却极易令王府背上洗不掉的污名。
她不由将目光移至武谦身上,只见他敛目思索,指尖轻轻摩挲着杯盏,最终却没有出声反对。
崔琬也未再言语,心中仍是不解。若按梅召南所说,此事要么是益王陷害,要么为某一势力所逼,然而就前者而言,眼下益王正因流民叛乱自顾不暇,更别提这般构陷吴王无异于引火烧身,反而会加剧舆论倒向规制藩王势力这一边。
若是后者的话,能在旸县有如此能量的极可能为七大家族中的人,且这次的陷害不光意在吴王府,更牵扯到朝堂斗争。
赴宴前她已打听清楚,梅家其实一直与薛嘉卉的家族往来紧密,也因这层关系才得苏庭和信任,进而搭上了江左赵家。实际上,梅召南此话已等同于向她表明,吴王的确是自己人,不会有异心。
可问题在于梅公子的这番全力维护未免有些反常,相对成熟官僚而言,几近于政治幼稚病。所以,梅家为何如此确信吴王与益王那边真无牵扯,又为何近似心急般想要置胡清玄于死地?
汤适安瞥了眼梅召南,心底也觉意外,却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引向别处。
很快,在座几人默契的将前事搁浅,只做那品茗观琴,赏月听风之事,闲聊起山川风物来,似乎短短功夫,先前那些试探猜疑已消散殆尽。
夜深了,四位公子风度极佳,一同陪着崔琬走到山脚马车处,不仅如此,还各自乘车坚持将她送至城内所住宅院外。下车后,崔琬眼里带笑地与众人一一道别。
临入府前,她脚步忽顿,转身朝向梅召南,粉唇浅浅弯起,问:“不知梅小姐近来可有闲暇,我平日里无甚事可做,想找梅小姐说说话,梅公子可否为我传信一番?”
梅召南闻言微讶,目光极快地掠过她清亮双眸,紧接着笑了,“当然,很乐意为小姐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