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宴席上的气氛,有些紧张,再没有人像刚刚一样四处敬酒。
过了一会,文清辞轻轻放下茶盏,转身对身后的太监说“夜凉露重,禹大人喝得有些多,劳烦先将他送回府宅吧。”
他的语气分外平静,说话间仍面带微笑。
两个小太监没有任何怀疑,连忙一起将人扶了过来,向御花园外而去。
禹冠林曾提醒文清辞,身为太医一定要远离政治。
这位老太医始终践行着这个原则,与席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任何牵扯。
不是任何人目标的禹冠林,轻易便离开了这里。
文清辞长舒一口气,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长宴与人群,寻找谢不逢的身影。
下一秒,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闷响。
一人高的铜制博山炉不知被谁撞倒,巨大的香炉轰然倒地,刹那间香灰飞散,烟云缭绕。
席间发出阵阵异响。
秒后,香炉与铜灯全部倒地。
只剩溪流内顺着涟漪不断摇晃的河灯,还有些昏暗的光亮。
御花园里的一切,都藏在了烟雾背后。
黑暗带来了混乱。
长案倒地的闷响,与各种尖叫声混在一起。
衣着光鲜的朝臣权贵,纷纷将体面抛到一边,或是大声呼喊求救,或是向御花园外奔去,宴席上瞬间乱作一团。
其中穿着一身红色官服易贯轩,因为太过显眼,也成为了刺客的首要攻击目标。
他的身体抖如筛糠,上下牙齿不断磕绊。
他一边四肢并用,在这里躲避着刺杀,一边四处搜寻着安全地区。
惊慌中易贯轩抬起头,正巧看到了不远处那抹明黄色的身影。
早有准备的谢钊临,正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离去,身上未显半分慌乱。
“陛下陛下”看到他,易贯轩如寻到救命稻草一般大身叫了起来,连带着便快步向皇帝所在的位置奔去。
下一秒,谢钊临终于微笑着朝他看了过来。
皇帝的表情与寻常没有任何两样,易贯轩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他不由加快脚步,直奔皇帝而来。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此处,谢钊临忽然转身,如没看到他似的,径直离开了此处。
至始至终,皇帝都没有再多看这满席的王宫贵族甚至骨肉血亲一眼。
如这些人压根不存在一般
易贯轩不由腿脚发软,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
尖叫声响起后,文清辞随即起身,攥紧了藏在衣袖内的银针。
隔着重重烟雾,文清辞看到不远处有银光突然显现,几道人影飞速朝他奔了过来。
这个身体的肌肉记忆,远比他想象得更加强大。
在意识到危险到来的那一刻,文清辞就已将手中的银针狠狠向前掷了出去。
长针穿透烟雾,直直地向来人的印堂刺去。
伴随着一声脆响,烟雾那头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文清辞的银针,有一针成功刺在了人身上,另有两针被长剑拦下。
那几人似乎没有想到文清辞早有准备。
他们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继续向前。
然而此时文清辞已经找准时机,向烟雾最浓处而去。
混乱间文清辞看到,那几个想杀自己的人,身上佩着的似乎是禁军的软甲。
前朝皇室子嗣单薄,且出了不少无心政事的皇帝。
因此门阀的势力,也就格外强大。
在此背景下,前朝遗留下了不少有利于贵族,并后患无穷的政策。
例如御前侍卫一职只能由贵族子弟担任,太殊宫内禁军的各位统领,许多也是由贵族推举来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也是谢钊临登基后格外不安,迫不及待地铲除贵族势力的原因之一。
皇帝如若彻查,那么要不了几天,这些人便会以各种不同的理由被调离原职,甚至送入大牢。
从这个角度看,今日的确是个谋反的好时机。
贵族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到了今天马车上的那番对话,才终于让他们下定决心。
文清辞咬紧牙关,努力在烟雾之中辨别方向、寻找谢不逢的身影。
从穿书起,他便做了两手准备。
而现在,文清辞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想办法离开是非之地,可是万一没有成功,他还是得留在这里继续面对谢不逢。
更何况如果不是自己穿书后捣乱了剧情,今天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发生。
谢不逢也不会遇到如此险境。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将少年抛下。
没等文清辞找到谢不逢,他便首先看到
长溪尽头,被前来护驾的侍卫团团围住的兰妃,正在宫女明柳的搀扶下,艰难地离席。
不知不觉中,兰妃的月份逐渐大了起来,已经到了中晚孕期。
今日一身繁复宫装在身,行动愈发不便。
慌忙间兰妃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下,横摆着一盏香炉。
铜制的长杆正巧挡在她身前。
“当心”文清辞下意识提醒,心脏也高高的悬了起来。
然而他的声音刚刚发出,便被周围的异响所吞噬,并没有传到对方耳边。
兰妃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向下倒去。
明柳惊呼一声,接着便弯腰想要将兰妃拽起来。
这个时候孕妇被人猛拉硬拽,或许比摔倒本身更加危险。
顾不得那么多,文清辞立刻向她所在的方向而去。
“不要急”文清辞的手重重按在了明柳胳膊上,打断了对方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将兰妃搀扶了起来,同时问她“娘娘身体可有不适”
兰妃惊魂未定“没没有”
“扶好娘娘,注意脚下,快走吧,”文清辞随即转身,快速向明柳交代,“这里烟大,尽量用衣帕遮住口鼻。”
说完,文清辞便要离开。
“好好”明柳慌忙点头,用力将兰妃扶住。
“等等”这个时候,缓过神来的兰妃下意识叫住了他,“文太医与本宫一起走吧”
兰妃身边的侍卫,都是她自己信得过去的人。
理论上讲,现在跟着兰妃一起离开这里,应该是最最保险和安全的选项。
但是文清辞却拒绝了她的邀请。
“不必,您先走吧。”说完之后,他便立刻转身,足尖一点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文清辞记得,谢不逢坐在长宴最末。
溪水上的烟气是最淡的,他索性顺流而下,寻找起了少年的踪迹。
危机中,人的潜能被完全激发。
等文清辞意识到的时候,他的足尖已经踩在了河灯之上。
莲花状的河灯微微一晃,将他稳稳地托了起来。
月白色的身影没有半刻停顿,径直朝着溪水之下而去。
行刺者与护驾的侍卫,穿着同样的软甲。
敌我难分之下,御花园里乱作一团。
文清辞余光看到,二皇子已经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御花园。
而就连三皇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婉昭容拽着手腕,随太监一道向外而去。
只有谢不逢,他明明也是个皇子,可却像不存在似的,被所有人抛弃了
何止是今日。
过去那十六年的日日夜夜,不都是如此吗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愤怒。
如果说他一开始是为了自己,才决定去寻谢不逢的话。
那么现在,另一个念头,又如春芽般从他心底冒了出来,并迅速生长、蔓延。
找到谢不逢。
至少让少年知道,他并没有被所有人抛弃、遗忘。
晚风拂来,吹淡了烟云。
文清辞终于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本着斩草必除根的原则,身为皇子的谢不逢,也是他们的刺杀对象之一。
不同于其他被簇拥着的皇子,谢不逢的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
刺客如嗅到了血腥气的鲨鱼般,将谢不逢团团围住。
少年则不知道从何处夺来了一柄长剑,此时正紧紧地将它握在手中。
长剑的尖端还在滴血,谢不逢的手,也不知为何颤抖了起来。
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狼狈,可是双琥珀色的眼瞳里的杀意,却半分也没有少。
谢不逢如一只狼崽。
他生平第一次在猎杀中品尝到了血腥的美妙。
哪怕遍体鳞伤,也未能削去他对杀戮的向往。
杀。
杀了他们。
倒地的烛台,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一小片草坪,照亮了这个角落。
长剑从谢不逢的背上狠狠划过,在浅蜜色的肌肉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少年忽然垂眸笑了一下,接着像从前一样以攻为守,完全无视那些朝自己而来的长剑,如着了魔似的,一剑一剑地刺向对面的人。
自伤一千伤敌八百也在所不惜。
谢不逢遍体鳞伤,玄色的皇子礼服,也已完全被鲜血打湿。
可是他脸上的笑意,却分毫未落。
对面身着侍卫服的刺客眼中,都透出了几分恐惧。
他们对视一眼,齐刷刷地将剑收了回去“走”
他们手里的剑淬了毒,不但没有解药,且发作起来极其迅猛。
谢不逢已经挨了这么多剑,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犯不上继续和他在这里纠缠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
长溪尽头一点点安静了下来。
谢不逢艰难地提起剑,学着方才那几人的样子,朝自己的伤口处剜去,想要将沾了毒的皮肉切下。
可下一秒,长剑便脱力从他手中掉了下去。
那剑里淬的毒,源于蛇毒。
被刺伤后没过多久,毒素便开始侵蚀伤者的神经。
此时谢不逢不但手脚麻痹,且眼前的景物,也一点点模糊了起来。
“咳咳咳”
一口鲜血,被少年咳了出来。
谢不逢单膝跪在了地上,艰难地用手肘支撑着身体。
明明死到临头,可他居然笑了起来。
果然。
到死自己都是一个人。
不过死在皇宫,死在皇帝封禅这日,给众人找找晦气似乎也算不错。
谢不逢的胳膊无力再支撑,他整个人终于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少年有些迷茫地看向天空。
今夜无月,唯有星河一泻千里。
他的视线一点点模糊,转眼星河也化作斑斑光点。
谢不逢的眼皮逐渐沉重头也无力地侧枕在了草地上。
火苗跳跃不歇,眼看便要燃至他的衣角。
谢不逢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深埋于心底。
他知道,自己应该闭上眼了。
少年的心中一片死寂,甚至就连绝望都说不上。
结束了。
都结束吧
谢不逢不由自嘲一笑,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殿下”
“谢不逢,醒醒”
漫天星辰倾泻而下,仍不敌他身上那点微光。
一身月白的太医,步步生莲,涉水而来。
地上的火焰燃在他眸中,点亮了那双漆黑的眼瞳,还有眉心一点朱砂。
此刻的他,的确是神祇降世。
“先别睡,您现在除了昏沉外,还有其他感觉吗”说话间文清辞已走来,半跪在地上轻轻扶起了谢不逢。
“你中毒了。”末了,他皱眉说。
方才打斗之时,谢不逢已经从那几人的心中,听到了这毒药的由来与威力。
“咳咳咳你走吧,”谢不逢不知道,此时自己竟然笑了起来,“这毒咳咳,发作很快,也没有什么解药咳咳,你不如给我一剑帮我了结,免得最后狼狈。”
明明快要死了,可谢不逢却觉得自己一生也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般开心、满足过。
还好,自己没有被文清辞抛下。
哪怕只是因为对方只有自己这一个“实验品”可用谢不逢对这种温柔,也甘之若饴。
“谢谢。”沉默片刻,谢不逢终于放任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
“殿下说什么胡话”毒素侵蚀着少年的神经,恍惚间文清辞的声音,如在天边般模糊、遥远,“您别忘记我是谁,这世上怎会有我解不了的毒”可还是不改温柔。
谢不逢笑了一下,他正要反驳,却在恍惚之间想起
药人。
文清辞是药人
他的血液,就是这世上最有用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