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45中上 北风鼓荡龙浒斗 其乐融融新故情
很快便有两骑马过来,鞍上是两个狐裘郎君,贺鲁远远见过,好像也是他阿爹的兄弟。十一岁的李克宁欢嚷着下了马,与李克用抱在了一起。十五岁的李克柔却安坐在鞍上抚着马鬃,相比他的三个同胞兄弟,他长得更像他的母亲秦氏,身上带了朱邪李氏少见的慵懒淡漠。史敬思、贺回鹘都过去行礼喊了声“四郎君”,李克用唤他,这才下了马。
兄弟俩抱了抱,李克用道:“四郎,马熟了不少呀!”李克柔道:“是它熟我,不是我熟它!”李克用笑了笑,问道:“青山可平安?”李克柔点头。李克宁道:“阿哥,阿爹马过来了!”李克用拜了过去。李国昌也不理会,将马一拨,唤上史敬思走了。薛铁山、李霓等一干将领也不敢下马,只在马上揖了揖。李克用望着他阿爹的背影,虽然这个背影还是显得魁壮,可他还是觉得老子是老了,振武的军将,但凡桀骜、直耿一些的都吃杀了,像吴师泰这种马身狗脸的却留了下来,人不老便行不出这等事来,岂有虎畏狼强,狼嫌羊壮的?要害死沙陀的可不是自己!
李克让也随着走了,李克用将贺鲁、李嗣恩拢到一起,使着先拜了李克柔,李克柔是见怪不怪,沙陀是有这旧俗的。拜李克宁时,李嗣恩却有些扭捏起来,这个阿叔年岁个头看着比自己都小,贺鲁却抢先拜了,起来又长兄似的拽李嗣恩,李嗣恩便愈发别扭了。
这时身后便窜出个七八岁的小羊子来,一头便拜在了李克用脚下,唤道:“阿爹,也收下孩儿吧!”磕了几个头,膝头一转,又唤着“阿叔”向李克柔、李克宁三个磕头。李克用见这厮虽不长大,却也有些机灵,也是一时的高兴,便问道:“你是哪族的孩儿?为什也想拜我?”这小羊子头又在地上磕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阿爹,人都管我叫杂种,我那死了的爹娘唤我作张晖!”说着指着李嗣恩、贺鲁两个道:“认了阿爹,两位阿哥便不欺负孩儿了!”李克用见他口齿难得的伶俐,便道:“若是有人欺负阿爹来?”张晖张开嘴指着三颗缺牙道:“我死了的阿爹给人欺负时,我扑上去咬那贼!有人欺负阿爹时,孩儿还有牙在!”眸子一时便射出些刀光剑色来。李克用欢喜,说道:“好!是个好孩儿,我做你阿爹!往后有人欺负,便告诉他,你姓李,是朱邪氏,李克用便是你阿爹!”张晖听了流矢又磕下头去。又给李克柔、李克宁磕了头。
李克宁欢喜道:“阿哥,我得赏点什的才好!”便摘了自己腰上的短刀递给张晖,道:“拿着,阿叔赏的,往后谁欺负便使刀,牙留着吃肉!”李晖磕头谢了。见贺鲁衣单薄,便脱了狐裘道:“这裘赏你!”贺鲁望了眼李克用,拜下谢了。李克宁与他披上,又看见李嗣恩道:“你不拜便没赏!”李嗣恩便过去拜了。李克宁道:“我身上也没好物了,四哥,你赏罢!”李克用道:“阿哥来赏!回鹘,将你那马牵过来!”接了马鞭马缰递过去道:“嗣恩,大丈夫,可以无好袍,不可无好马,阿伯将这匹马赏你!”李嗣恩没听太明白,也不敢信,鞭缰塞到了手上才明白了,拜在地上抹起泪来。
李克用使三人把了手,觑着三双眼睛,慢声道:“都姓了李,便是兄弟,可以闹嘴,可以厮打,更不许动刀箭害性命!”三人都点了头,拜在地上对磕了三个头。李克柔道:“阿哥,贺鲁这名不好,又是祸又是虏的!”李克用道:“你知书,赏个好的!”李克柔道:“便就着李晖唤作李颢,晖是日色,颢是日光!”贺鲁道:“阿叔赏的好,我是日光,阿弟是日色,阿爹便是日头,日头是我们突厥人的神灵! ”李克用笑,使他拜谢了。李克宁突然问道:“阿哥,污落怎的不见?”李克用道:“没了!”一行人便说着话,慢慢地进了城。
到了宅门外早有五六个小厮候在那里了,一进了院子,便看见他阿娘的两个侍女,以及他两个妇人的两个侍女都在檐下站着,怀里还抱着孩儿。李克用便接在了怀里,毛嘴便凑了上去,两岁的孩儿已识得人了,可识不得这个阿爹,一个推踹,另一个便哭了起来。李克用将孩儿放下地,哭的不哭的便都向李克宁走过去。李克宁道:“阿哥也识不得了?哭的是落落,这是佗佗!佗佗,唤阿爹!”捉着手一指,佗佗便唤起“阿爹”来。李克用欢喜,应着过去抱起,旋了几个圈,小子便笑了起来。落落却还抓着李克宁的衣领,李克用道:“大郎,阿爹可走了?”落落还是生怯的看着,李克用便也不管他了,架了次子在脖颈上,欢跑起来:“看阿婆去喽!”李克宁便抱起小侄子,带着李嗣恩、李颢、李晖往自己房内去了。
“阿娘,孩儿回来了!”
李克用兴冲冲到了秦氏门外,他母亲咳了一声,便在里面应声道:“进来罢!”声音还是不带一点老色。李克用走进去一看,李克让也在了,双腿夹着铜火盆,背倚着阿娘坐在矮凳上让给篦头梳发。秦氏抬眼看了一眼,道:“放他下来,去洗脸手!”李克用应了,他儿子一下地就奔着他三叔过去了,笑唤着便抓到了脸颊:“三叔,脸脏!”哪是脏,是伤,李克让怪叫了一声。孩子吓得缩了手,却见三叔又好好的,便又笑着将手去抓。李克让火起,猛地一挣,孩子步子不稳,一屁股坐仰在火盆里。秦氏唬得一声尖叫,李克让即时抓起,孩子大哭起来,却也没大事,只是将袍子灼破了,并没有伤到皮肉。
李克用从外间跑过来,秦氏却说:“没事,跌了一下。”落落挣下来,哭嚷道:“阿爹!阿爹!”李克用一把抱起,哄道:“走,跟阿爹洗脸去!”
秦氏掐了儿子一把,低声责道:“自来成丁的兄弟难处,这般冒失,往后还有你受的罪!”正说着李克用抱着人回来了,愤声道:“阿娘,儿子不疼也罢,孙子也不疼?这是跌的?”拿起了儿子的左手,大概是摔下时在火盆上抓了一下,起了泡。秦氏推开次子,扯脖道:“哟,这是怎的了?乖孙,阿婆抱来!”佗佗迟迟愣愣地,身子紧紧的偎着阿爹。秦氏嗔道:“你这孩子,送过来呀!”李克用要送过去,儿子却将手一指道:“落落!”却是长子在哭。
寻到转廊角处,只见儿子坐在地上哭,手还抱着他五岁大的异母弟的一条腿,李克恭一脸得意,手上将着个物晃着道:“我的!我的!我的!”几个侍女是死人一样杵在那里。李克用火大,喝道:“怎的回事?”四个侍女一齐跪下,李克恭的侍女抢先道:“二相公,六相公和大郎玩来!”李克用也不好骂,一脚踹翻了儿子的侍女,骂道:“蠢物,狗也知道吠!”落落抽抽泣泣地道:“五叔…六叔…赏的赏落落的,六叔…落落的!”李克用便唤兄弟过来,李克恭将手往后一藏,嚷道:“我的!我的!”一溜烟跑了。落落发急,一声便哭哑了。李克用只得哄着他去找娘。
落落的阿娘是萨葛部都督米海万的异母妹,佗佗的阿娘是史元庆的庶女,两人的贵贱一般,又都生了儿子,所以也没定什大小主次。不过定不定也没什关系,以着他母亲的意思,朱邪氏既是天子宗属,正妻便需娶自势门,不是崔卢郑王,也得韦裴箫杜。又说宗室的正妻都需天子赐婚的。要真这样倒好的,长安势门女子可不是边塞的牛羊。他阿爹在这件事倒没有明主张,大概还是想依着沙陀的旧俗来,生儿多者为正妻!
李克用将两个孩子都送脱了手,便往衙院伺候。振武节度使的家属院是与衙院相接的,从西头后院穿门过去便到了衙院的北头后院。不过李克用还是打前门走的,到了衙院门口,衙兵流矢报了进去,等了好一会,只见孔目吏孙牷走了出来,见了礼,便抬手道:“二郎君,贺喜!”李克用道:“孔目,何喜来?”孙牷笑道:“不急,自有人告知的!相公正与杨骠骑议事(注:监军杨玄寔,杨玄价四弟),使小人传话说:晚间自使人来唤!”李克用便折转了,可入了晚,却左右不见人来唤,便使了小厮去打问,却回话说人已在衙院睡下了。李克用见他阿爹有意不见,性子拗了上来,便要开西院门过去,哪知院门口也上哨,衙兵明刀亮火在那里巡着,也只好罢了。
第二天一早便往衙院去,才出宅门不远,后面便有人在喊,不用看也知道是监军杨玄寔。到了跟前,杨玄寔道:“吾家这眼不老,远瞅着便知是二郎君!”下了马便携了李克用的手打量,道:“愈发雄武了,愈发雄武了!”叨一回,便问道:“可得知了喜事?”李克用道:“谁都知道了,便到不了我的耳!”杨玄寔站住脚道:“郎君在天德一战,已有恩旨降下!”顿了一下道:“别置沙陀兵马使,正使戍朔州,公为副使戍蔚州!”
李克用道:“正使为谁?”杨玄寔道:“尊叔友金公!友金公已是拜了旨,欢喜无已。现今尊叔德成公在朔州做刺史,友金公一去,兄弟二人朝朝酒、日日花,可不是生涯美事?蔚州乃公家旧田(朱邪执谊、李国昌皆做过蔚州刺史),公这一去,可谓衣锦还乡!如何?”李克用抬手道:“天子诏命,敢不拜奉!”杨玄寔连连点头说好,又道:“天子还有他诏!”
“什诏?”
“命相公移镇大同!”
李克用道:“我阿爹意思如何?”杨玄寔摇头道:“老阉相劝有日矣,相公只是不应声,也不知何意?本来平定庞勋,天子便是以大同相酬,据吾兄所言,当日相公奉旨,可是欢欣得很,后来吃刘瞻阻了,朝野都知相公不快,天子此诏,岂不是偿了旧愿?却只是不应声,也不知何意!”李克用道:“当是为契丹,一旦虏东归北走,必然奉诏的!”杨玄寔道:“公是不知,现今朝中是驸马相公总百揆,驸马青发人,是火躁性子!公见相公,当有所劝谏才是!”李克用道:“也不须劝,我阿爹必不敢抗诏的!”说话间便到了衙门口,却也不见人,只孙牷立在那里,迎上来便道:“骠骑、郎君,相公偶感风寒,回宅里调养去了,今日坐不得衙了!”杨玄寔点头,转头道:“郎君,速去问疾,老阉去寻个好待诏来看!”摇摇头,便上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