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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45上 北风鼓荡龙浒斗其乐融融新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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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原野,北风鼓荡,四望萧索,马蹄时碎凝冰,丘垅常见狼嗥,李克用在马背上大多时间都合着眼,并不以这些声响为意,颠着颠着便瞌过去了,颠着颠着又醒了过来。有时会听到贺回鹘的酣声,史敬思的腰颈却总是挺的直直的,李克用有时想,自己是否过于仁慈了,当史敬存朝自己呲牙时,自己应该割了他的喉才是,这样史二郎便是安庆的主人了!

    天德至振武急赶一天可至,李克用不急,到了宅中他阿爹还不知要如何奈何他的,到第三天近午时分才望见了振武城。其实李克用还是喜欢这座傍河的城子的,黄河滚滚,昼夜不舍,青山莽莽,千古不坏!甚至可以说他几乎喜欢山河间这块马蹄型地面上的所有一切,除了南边一带山脉的长城。长城的那边便是朔州,他是在朔州新城降生的,他知道长城意味着什么,那是华夏与胡戎的分界,在内者是天子赤子,在外者是腥膻禽兽!

    李克用没有经历过沙陀从西域万里奔命的生涯,甚至到长安以前,他连一个吐蕃人也没有见过。可他的祖辈、父辈都给他讲过不少,他自小便听,有时而梦,他见到了沙陀碛,黄砂漫天,对面数步不能辨牛马,形貌怪异的吐蕃人便从这砂里破出来,而他有时是羊,有时是狼,但无一回不是在仓惶奔命。最好欢快的不是在刀槊砍过来时惊醒,而是望见长城,只要望见长城,黄砂与吐蕃人都会消失,紧着便能看到桑干河上的日头!到振武的第一个晚上他便又做起这个儿时的梦,当他好容易望见长城时,黄砂与吐蕃人却并没有消失,相反有万千箭矢从长城上射下。也因此他想阻止他阿爹擅杀将吏,为此他与他阿爹第一次发生了激烈地争执!

    可是不管如何,望见振武城的那一刻,李克用还是欢喜地胡啸起来。三骑马你追我逐,抛掷酒囊,对着牛羊哞哞咩咩,对着百姓哎哎咤咤,乐得不知所以。直到马蹄缓下来,人安静下来,李克用才觉着些异样来,适才赶着牛马过去的好像是鞑靼人,鞑靼人怎么到了振武地面上?到了近郊,便看见了大大小小的毡帐,好像还不只是鞑靼人的,在烟火升腾的毡帐之间,形色各异的妇人或默或嚷,或蹲或望,或使木勺长桶,或使短刀木案,闹出各种声响。她们大大小小的小厮,在傍近的空隙里,在官道左近,刷马的刷马,弄弦的弄弦,骑羊的骑羊,扑打的扑打,笑乐哭泣,各有情态。看上去,这厮们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可他离开振武时却没有这番景象!

    一伙半大小厮追逐过来,拦着道便厮打起来,李克用的马便立住了蹄子。贺回鹘咤声呵斥起来,李克用望了望城头,见城门洞开,旗帜依旧,心中安稳下来,不过眼前一切都让他着恼,这些毡帐、蕃落百姓改变了振武城的景象,把他置于一种陌生的境地,而马前这些小杂虏竟敢阻住他的马蹄。贺回鹘的呵骂并没有驱散这几个小杂虏,这厮们散了手,却拢了过来,仰头看他,看他的马,指指戳戳地呵笑着,俩个胆大的竟伸手过来拉扯他的革囊。史敬思尝试用鞑靼话教他们一边玩去,大概说得不好,这厮们哄笑起来,又嚷了几句什话,史敬思也没听懂,怒起眉眼,扬了马鞭。却还有不怕不走的,嘴里还念叨个不止。

    “敬思,这厮们说什?”

    史敬思摇了摇头,道:“兴许是要钱!”李克用笑声道:“好,买路钱!”便拔出腰刀来,用刀尖抵着那个领头的胖脸小厮。随着的吃了惊,都往毡帐跑了,这小厮却不动,推了推头上的羊皮毡帽,在腰间拔出一柄牛角柄短弯刀来。他棱着眉眼,用短刀指了指李克用,又指了指身后的振武城,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顶毡帐,那毡帐外挂着一只银酒壶,银锃锃地比天上的日头还有亮眼。这小厮得意的耸了耸鼻子,竟铛铛铛地敲击起李克用的刀来,意思好像是说:你是谁?这城这毡帐都是我的,你这刀又有什么用?

    李克用眯眼一笑,手腕一翻,照着头上一削,毡帽去了顶,头发也禿了一块。这厮愣了,李克用收了刀,道:“回鹘,鞭他三十!”贺回鹘便过去拿人,这厮却攥着刀嚷吼起来,贺回鹘一脚便踢了过去,踩住便挥起鞭子来。小厮挣不起,便扯嗓大嚷。很快便听到一个妇人焦声唤起来:“骆恩?骆恩?”李克用看过去,声音便是银壶毡帐前传过来的,妇人脸看不分明,身子便倒使人馋,便招了招手。帐子里却钻出一个汉子来,怪道在那里抹头整衣的,妇人将手一指,那汉子便嚷声骂了过来,却是他兄弟。贺回鹘流矢住了手,李克用笑道:“打!”贺回鹘不敢不从,手上缓上,脚也挪了。小厮挣起来便跑,直直到了三郎君的跟前。

    史敬思迎过去拜了,李克让道:“你阿爹的事我阿爹知道了,怎说来,你便是羊羔性子,不合听我阿哥牵鼻,他瞎你不瞎么!”抬手示意他起来,便推着小厮兀自向前走。贺回鹘是随李克用的,也不敢去迎,人到跟前才拜下了。李克让一脚便踹了过去,嚷道:“我养的孩儿也敢打?嗣恩,都还了他!”贺回鹘伏在地上不敢动,小厮真个上前踢打,吃他娘唤了一声,流矢住了手。

    李克让笑着道:“阿哥,我也有孩儿了,嗣恩,来,拜伯父!”小厮没听明白,便推了一把。妇人也没听明白,流矢护了过来。李克让一把搂住,用蕃语嚷了两句,俩个都听明白了。小厮便拜在了地上,李克让道:“阿哥,正经收养的儿子,退浑人,以前唤骆恩,现在唤李嗣恩!”李克用一笑,便扶起了这个侄儿,拍了拍脸道:“好!有虎形有狼性!”李克让道:“我看比你那落落、佗佗都强!”李克用了走过去,李克让在妇人脸上狠啃了几下道:“可入得眼来?”妇人低了头,李克用便伸手摸了过去,妇人惊叫一声,挣了便跑。兄弟俩都笑了起来。

    李克用便问起城外这些杂虏的来历,李克让道:“边走边说!”朝毡帐嚷了一声,李嗣恩便将了银酒壶过来。李克让扔给了李克用,怪腔怪调地道:“阿哥在天德立大功了?”李克用吃了一大口酒,道:“立了!”将银壶抛给了史敬思。李克让叹了一声,道:“阿弟不相瞒,趁着阿爹巡青山诸寨未回,见过阿娘就逃罢,不然得死!”李克用站住道:“死?你想这事有年月了罢?”李克让道:“也不是阿弟想,你不死,沙陀早晚得吃你害死!”一顿,手一指道:“契丹是从东边往西走,先过的是振武青山,再才到天德阴山!你问这些毡帐哪来的?青山山后诸部——鞑靼人、突厥人、回鹘人、契苾人、退浑人,这厮们一早就知道契丹过来了,阿爹自然也知道,羊马入栏,豺狼自远——扼住青山,让契丹继续往西!

    阿爹使人唤你、唤安庆部回振武,你却戴了牛头去挨契丹的骨朵棒,折损恁多族人,死了史元庆,恼了史敬存,使二部生怨,这不合死?充得英雄?什是英雄?你阿弟我是英雄!平白就得了一个儿子,嗣恩,叫阿爹!”李嗣恩便恭恭敬敬唤了声“阿爹”,李克让得意笑道:“阿哥,你那俩只小羊子也不知有没有福缘唤上这么一声!”李克用脸抽搐了一下,挥着拳便扑了过去,兄弟俩很快就扭在一起。史敬思、贺回鹘面面相觑,都敛了气。

    李克用一边挥拳一边大嚷道:“想我死?想做世子?想掌旗鼓?吃狗屎想狗肉,还差着天地来!”李克让也“瞎胡”、“瞎虏”、“瞎奴”、“瞎狗”的大骂,随即便换上了更为顺口的沙陀话。李嗣恩焦着眉眼在边上唤“阿爹”,史敬思、贺回鹘便跪下唤“二郎君”、“三郎君”,唤一声便磕一下头。李克用翻上来喝了一声,李克让一时挣不上来,便嚷:“嗣恩!嗣恩!砸他——砸这瞎狗奴!”李嗣恩听了便将酒壶举了起来。贺回鹘流矢嚷道:“敢?”却也不敢上去,养子如亲子,这也是个小主。

    李嗣恩一愣,嚷了一句什退浑语便往下砸。突然,身子吃人撞了一下,人还没有看清,拳脚便过来了。李嗣恩抱着头在地上结结实实挨了几下,才看清是突厥人贺鲁。一时怒起,拔出弯刀一挥,挣了起来。这贺鲁身长与李嗣恩相似,只是显得筋瘦,蓬着头发,穿着一身破烂的黑色衣袍,脸颊处也有些伤,避而不逃,两只眼冷湛湛地盯着李嗣恩。贺回鹘要过去,史敬思扯住了。

    李嗣恩用退浑骂道:“马踩羊踩的狗,今天便割了你的喉,可别咩咩嗷嗷的哭嚷,退浑人从不怜悯待宰的羔羊!”他相信贺鲁能听懂退浑话,就像贺鲁在说突厥话时,他也晓得他在咒骂自己。贺鲁看了看地上扭斗的沙陀人,用唐言说道:“我贺鲁会在你沙陀阿爹眼前咬断你的喉管,这是高贵的突厥与吐谷浑奴才最大的恩赐!”他张大嘴,咂了咂牙齿。李嗣恩半懂半不懂,挥刀就砍了过去。贺鲁双手空着,他的刀正拿在李嗣恩的手里,李克让将它做了他养子的礼物。退了十数步后,他猛然一声吼,便矮身扑撞过去。蓬地一声,李嗣恩仰跌在地,惧他来骑,急忙挥刀,贺鲁弹起,捉住他一条腿便拖起圈来。李嗣恩赎不出,蹬不到,割不到,挣不到,大骂不止。

    李克用俩个身子还拧着,手脚却停了。李克让嚷道:“回鹘,杀了这杂虏!”李克用道:“突厥郎,打得好,打哭他我做你阿爹!”话音才落,贺鲁便跌在了地上,手里只抱了一只短靿皮靴,却欢嚷道:“阿爹,孩儿打哭他!”这退浑羊敢欺他,便是有个沙陀阿爹。李嗣恩挣起便扑,贺鲁将靴掷出,又是一把砂土扬过去,风顺,李嗣恩眯了眼,贺鲁旋即又狼扑过去,这次不拿腿,而是一头顶在了下颌上,又一头砸在了脸鼻上,又是一头,又是一头!李嗣恩嘴里是血,脸上是血,人也懵了。史敬思过去扯了开来。

    李克用坐起来大声叫好,李克让愤怒,一拳挥过去,俩人又扭在了一起。围看的部落民是越来越多,很快,城中拽出了一队兵,骑马的军将嚷过来,马鞭子便照着众人头上抽:“散开!散开!营生去!营生去!”部落民纷纷散开,这军将扭头一鞭便抽在了李克用背上,骂道:“瞎眼的猪狗,住手!”李克用抬了头,李克让笑了起来:“骂得好,吴师泰!”吴师泰“哎呀”一声,流矢滚鞍下马,拜在地上道:“二郎君、三郎君,末将眼昏,该死!该死!”李克用瞪着李克让道:“今日罢了!”散了手。吴师泰道:“是来,相公便过来了!”李克让便也罢了。

    吴师泰流矢取了酒囊捧过去,李克用漱了口洗了脸,丢给了李克让,便唤了贺鲁过来,打量道:“狼形虎性,好!贺鲁,从今日起,我沙陀李克用便是你的阿爹!”贺鲁仰天向东拜下道:“天狼神佛,贺鲁又有阿爹了!”磕了几个头。便转膝过来吻李克用的靴子。李克用拽起道:“你是我子,非是我奴!去,拜阿叔!”贺鲁拜过去,李克让一脚踹开,便往前面走,他阿爹过来了。李克用也不迎,要过去看李嗣恩的伤,李嗣恩却是拧头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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