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41上 五月炎天走兵火四方笼中见寒霜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刘崇是没想到,庞勋都讨死两三年了,这生涯还是难熬,人也不让人好过,天也不让人好过!朱大蹲在门口用巴掌扇着风,眼睛不朝门外看,却巴巴地望着在檐下转圈的郎君,他是个没法可想的人,也只能如此表示自己的焦心。
冷不然李晖便从门外撞了进来:“哎呀,朱大,你蹲狗来?”跄了过去,直着手继续嚷道:“姊夫,还转来?麦子都吃人抢割尽了!”刘崇恨得跺脚道:“哎!王武如何还没回转!”李晖一听这话倒笑了起来,扒拉开衣襟,站到檐阴里刮汗甩汗。刘崇的火一下子便吃撩了起来,怒喝道:“贼奴才,笑什来?”李晖睁着眼便迫过去道:“我贼奴才?我贼奴才?我贼奴才?抢了罢,抢了罢,干鸟么,我李家汉操姓刘家心!”便下了阶。
刘崇在身后嚷道:“走!走!回彭城去,谁破你家吃谁家粮去,我不白养活畜牲!”李晖猛然回身,咬牙指问道:“骂谁畜牲来?”朱大流矢上前拖住:“舅爷,看在朱三份上给小的一个脸罢!”便拽出了门。
李晖犹撸着袖攥着拳作嚷:“不是我爷,他刘家早破了——早破了,恁地负心,活该养不下小厮来!”朱大作揖道:“舅爷,罢了罢了!王武不回,还是去寻了朱三要紧!”李晖道:“寻什鸟来?用着人时,搂在怀里;用不着时,踢到沟里!朱三是人,不是猪狗!”朝里嚷了几声,一头便寻到他姐姐院里。
“阿姐!这地腌臜,我得家去!”
嚷进屋,见他姐又跪在观音神龛前,便退到外间榻上坐了,吃着案上的冷茶继续嚷:“只管拜什?这也不关菩萨的事,是他姓刘的没种!他自没种,菩萨给他下来?阿爷在世时便说过,他爷刘泰做官时便是个敲骨吸髓的鬼,贪墨不知多少好百姓的钱米,是要绝后的!你是不知,我现在一进城,哪个不对着我指指戳戳的!”李氏清楚的念了声佛号,旋地起身迫了出来,戳着她兄弟的脸便骂:“放你的奴才臭狗屁!人家指指戳戳你?你不跟着朱三那贼囚进出时,谁指戳你来!”李晖道:“他是什贼囚?你我才是贼囚——庞勋逆党,杀得一屋没头!哎,他便是贼囚,兄弟三人可都养下了小厮来!”
李氏听了这话,眼泪便汩了下来,跺脚道:“你活掐死我罢了!”便捶着胸哎哎地作起苦声来。李晖见不得,流矢跳起来掌自己嘴道:“阿姐,兄弟错了,再也不说了!菩萨一定给送个大胖小厮,不是文曲便是武曲!他要不送,我烧了他庙!阿姐,再哭流贼也招过来了!”李氏一时收了声,问道:“怎又有流贼?”
李晖道:“谁知道来,好几百人,携着骡马、器械!那年齐九去寻他侄子走了,我便说人伍不能散,我和朱三哥也将得起来——他不肯,以着结识了郑镒天下便没有平不了的贼!今日闻知贼来,朱三哥偏又不在,我要去寻,他又不肯,却使了王武那腿细的去县里请郑镒!现在是野猪入了地,王武那狗子人毛也没见!我便笑了,他还怪我笑得不好,骂我狗奴才,他娘的,他家不是我爷早破了!”
李氏跌脚道:“哎呀,我便不合与他置气,那朱二可在?”李晖道:“也别只望二哥,二哥是牛也只有四只蹄子!”李氏推着道:“你去寻朱三,退了贼,我自出钱赏他的功!”李晖道:“也来不及了,三哥远就是宋州!”李氏手推道:“去寻,说老夫人唤他!”
李晖便到栏厩里解了一匹马,飞也似的往萧县奔,到了北城下,不知为何,竟有城门卒在那里拦遏人进出,李晖又挤又使钱总算进了城,才要上马,却吃人在身后扯了一把,却是王武这狗子!
“舅爷,家中如何了?”
“问怎的?你将了钱来请兵,兵呢?”
李晖没有给这个小厮好脸,说实话这厮随着那老的在屋里写写算算是行的,便不合使出来奔走周旋,刘崇没眼,还不许人笑话!王武道:“也不凑巧,磨山彭打山要来借钱粮,城里还往大府上请兵来!”怪道在拦人,李晖恍然,道:“怎不早回来报复?钱呢?”舒了巴掌过去。王武道:“县尉收了,衙里又出了榜,许进不许出!”李晖道:“你办的什鸟事!罢喽,只当遭了蝗!走,寻寻三哥去!”
王武便也只得牵着马随着,问道:“舅爷知道去处?”李晖道:“远便是宋州,围着刺史衙门转,觑张小姐!近便是萧县,杜家茶楼上坐着,合着人赌;再不就是去了雍凤里寻朱珍,许唐铺里没人,我过来打了门!”
王武道:“三哥还敢往宋州去?不是说吃刺史打了一身棒?”李晖道:“三哥胆雄着来!”王武道:“雄不管用,一个刺史千金,一个佣奴…”李晖喝道:“就你他娘的晓事!人不说,谁知三哥是奴?”王武道:“看着不像,可便是!舅爷,那张小姐果然对三哥有情?”李晖道:“可不,都丁八过了!”王武道:“这不真,要如此那次拿住哪还得活?”李晖站住道:“你他娘不过识得半斗字,哪里翻出一车措大见识来?再问,讨打!”
俩人到了茶楼上一望,果然在,正与朱珍、许唐一众人凑着吃酒玩骰子。二十岁的朱温盘坐当中,天气虽热,衣袍巾子却还是整整齐齐的,看着确实不像佣奴,相反因着身容出众,倒像个已经当家纪事的员外公子。其他人可比不得,不是禿着髻,便是坦着肚腹,足以相较的只有朱珍,可朱珍穿的是短葛衫,气态与公子不沾边,倒像个有年的军汉。
王武不是随着他爷在屋里算帐,便是随着刘崇跑,与朱三这群并不熟,便没过去,只望着。李晖却见了爷娘一般,欢笑着喊了过去:“三哥!五哥(朱珍)!”朱温抬眼看了他一眼,右手一张,四颗骰子便滚跳进铜盆,铛啷啷响转起来。五个人便都嘈嘈杂杂地吆喝起来。李晖见朱温没有招呼他,凑过去也不再喊,见着朱珍抬眼,又唤道:“五哥,好长时不见了!”可朱珍还是没有理会他。
李晖在萧县这块地上有三个怕,一怕他姐的泪,二怕朱二的打,三怕朱五的眼。认识朱珍的人都说,他是阎王殿里的小鬼错投了金刚的胎,人长大,面也丑恶。不过认识他久的人都说,朱珍这几年倒是长开了。李晖不知道朱五以前长什样,也不觉着现在的朱五丑怪,可还就是一看见便发怵,大概是命上克他!
骰子住了,众人都喝了声彩,另一个红皮黑脸的一把抓起了骰子,抡锤似的摇晃起来。一个锥脸汉子扭头道:“国舅,寻咱三哥做什?莫不是又看中那家姑娘不能拢身?”李晖搂住他脖子道:“哥哥,把你阿妹许给阿弟罢!”这人反手一批道:“我何时又多了个阿妹?”李晖道:“前阵子哥在荡子里钓鱼,我眼瞧着一个水灵的人儿挟着个竹篮寻你,可不是你阿妹?我还问她来,长钓竿聂金敢是你哥?”聂金道:“她怎么说?”李晖道:“她说,我是他娘!但我只是不信,莫非你爹讨了小?”众人都笑了起来。
王武也不由地笑了。聂金旁边挨着那人便道:“便是这厮舌长嘴尖!”其实这厮自己才是嘴尖,狐狗脸,没肉,嘴鼻杵突,耳也长尖。而李晖宽矮,鹅鸭似的肥。李晖便又搂住这帮话的,道:“不恁的人为什唤我作李广来?便是舌广好箭!二哥,适才进城我见一伙人围着说事儿,我挤了进去听,都说这世道怕不齐,日头要下地,河鱼要上天——萧北村的臭水沟子范权,今早竟提了一柳笼子鲜鱼进了城!”这汉便反手抓在李晖腕上,李晖便呼起痛来,也不知是真假,王武听说过,这范权与聂金是外兄弟,住得离朱珍最近,都有些气力,平时不是打鱼为生,便是来萧县南门桥替人搬扛货物过活,庞勋作乱时三个人都去扛了反旗,投的是孟敬文,后来孟敬文吃庞勋杀了,他们吃了惊才逃了出来。
“李晖,嚎的什丧?唬了我的骰子!”
黑脸汉子躁恼起来,这人大概便是铁匠许唐了,有人说他与庞勋的都虞候许佶是当家,不过许佶时他没往徐州去,反而逃到了砀山。李晖没有往上挨,笑道:“都虞,骰子不是铁,盆子不是炉,哪得把把红彩来!”许唐道:“三哥,你点头我敲下他牙来!”朱温道:“敲下他牙来,哪里听乐去!还来不来?”这把他又赢了。
许唐道:“三哥,不是我小气性,囊里是还有些钱,可这是要用在我阿伯身上的!”朱珍便将盆一踢,站起来道:“不耍便了,搓什碎话的!”许唐的声气顿时就矮了半截,道:“五哥,我也没法,我不顾着我阿伯时他便只是死了!”众人见朱温起身,便都起了。李晖道:“还搓!不是钱,你须钱使,几个兄弟谁不帮衬?”许唐道:“这也不相干呀?没说谁不帮衬!”
李晖便不理会了,这厮的脑袋大概是使锤子敲出来的。王武见朱珍过来了,便唤了声“五哥”。李晖道:“这也是武哥——王武,识得半斗字的秀才!”朱珍照了一眼,便往楼梯口走去。王武发现这朱珍长得确实怪,眉骨突而斜,鼻骨突而直,两者相联一体,似两把叠柄张开的镰刀,又是马脸、招风耳,真是几分神鬼相,不怒而威,使人生怯!
朱珍回头见朱温还在那里整他的衣袍,便站住了脚,问道:“三哥,二哥就真在家里养小厮拉犁了?”朱温道:“能怎样来,俩小厮了,刘家可不白养活人!”朱珍极不得意,道:“你我几个这般的气力,却活成了牛马,兀得不气闷煞人!”朱温走,众人才又一起动脚。范权道:“如何得条门路,入了军才好!”聂金道:“哪得门路?真要快活走私盐、占山头!”李晖道:“都不易!”
杜氏娘子看众人下楼来了,笑呵呵看着朱温道:“三兄弟,这便就走么?”朱温一边递钱一边道:“走,主家寻来!”这时,杜氏的汉子海着胆子过来拦道:“三爷,旧帐也了了罢?”朱温将革囊抛到了他怀里。
到了门外,热浪灼人,众人不由地都住了脚,朱温望着白花花的日光道:“国舅,庄上什事?又遭贼了?”这就是朱温服人处,哑巴张嘴也能听出声来,李晖道:“三哥,估计都走了,百十来个明杖抢麦的!现在也出不去,彭打山借粮,大府来了四五百人,门都合死了!”朱珍道:“彭打山这厮胆愈发野了,竟抢过汴河来了!”许唐道:“是来,去砀山最近便的!”李晖道:“多是借过了的!都说许建(许唐从兄)便在彭打山旗下,真不真?”许唐道:“真,去告官!”
这时,王武解了马来,道:“三哥,能出去时还是出去的好,只怕那厮们抢了麦还不走!”朱温看着朱珍道:“我倒不怕旁的,只怕我二哥一个人强出头,没个帮手!”朱珍道:“那走!”朱温上了王武的马,李晖也乖,将马让给了朱珍,他家没破时他便不喜拿身份,谁有能耐他便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