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32中 南风乍起军书急蜗角相争烟尘息
在长城士庶议论纷纷之际,第二天,李漼又下了两道诏,一道是贬杨玄质,一道却是用杨复恭为宣徽南院使,代王宗富。同时,左仆射、门下侍郎曹确以病求免,诏旨当日便发下,授曹确检校司空,带平章事衔出镇浙西节度使。
杨玄翼乖觉,当日也上表请罪,请解职。李漼受之,允许他以病致仕,却用致仕多年的老枢密刘行深代之。杨玄价无奈,也只得上表请罪。李漼不问罪过,恩许他致仕,用其子杨复光为内常侍(注:正五品下)。用右羽林军老军使田全操为左军中尉,以其子田献铦为阁门使。又手内常侍张从玫为押驿使。
短短几日内,北司诸贵便只剩下了北宣徽院使严遵美,严遵美之父唤作严季寔,大中时,严季寔值宿咸宁殿,是夜有宫人发狂,谋杀宣宗皇帝,严季寔闻声,挟弓而入,射杀之,而严遵美之忠谨绝类其父。新上任的刘行深与田全操是一辈人,刘行深在武宗时曾与杨玄价之父同时任枢密使,听从李德裕的约束,不敢逾雷池一步,以成会昌中兴之政!
不过此公犹有些恶名,文宗末年,这厮与田全操以及另外四人不知如何便得罪了神策左、右二军观军使、十二卫统军王守澄,王守澄必欲杀之而后快,宰相李训及郑注谋诛阉宦,使文宗遣了六人往盐州、灵武等六道巡边,使六道诛之。没想六道得诏不行,及至王守澄为李、郑毒杀,李、郑又死于甘露之变,刘行深、田全操负怨返京师,驰马入金光门,其从人更大呼兵马在后,惊得百官四散,市人叫噪,乱了一城!文宗不敢罪,武宗宥而用之,宣宗却不肯用,将了杨钦义做中尉,使其致了仕。田全操无遭际,也不闻再有恶声,到懿宗手里才做到了军使。
西门季玄不用说的,忠直之人,懿宗屡赐李可及,他便有谏言的。韩文约是王宅旧人,为人也柔驯。杨复恭之任是因为平徐有殊功,且是为了诱杨玄翼兄弟自辞,所以不难揣知,皇帝对杨氏兄弟的跋扈甚为不满,对有拥立之功的王宗实、亓元实也有不满,不然王宗实之弟王宗福便合升迁枢密、中尉,亓元实之子弟亦当有所重用!
但是不管如何罢,南牙百官确实吐了一口气,对路岩、韦保衡也多了几分敬意。不过有人仍然觉得,康承训的那道贬诏写得太不近人情,什么“将门琐质,戎垒微才,曾不知兵”,什么“畜奸恶以事君”,什么“元凶自溃,玄稔效忠,彭门洞开,尔功何有”,什么“负恩已甚,渎货是求”,一似徐州平定,全是张玄稔一人之力!朝野议论未自,朝廷又下了一道贬诏,将康承训贬到了六千五百里外,作恩州司马同正!恩州司马是从六品下阶,员数一,加“同正”是说康承训这司马是个非正员的司马。贬他在恩州是说此犹是皇帝——路岩、韦保衡的格外开恩,不然罪不止此!
所以当定边军大溃的消息传来时,百官中鲜有人敢将矛头直指路岩,在大同殿里刘瞻也没有发难,作为李德裕的孙女婿,此时发难倒似为杨氏兄弟作爪牙了,或者是为刘行深张胆!路岩知道恩宠未衰,便拜出来请罪。李漼道:“罪过再论,先了此事!”其实也没有什好论的,便是发遣将发兵,路岩推荐了右武卫上将军宋威,韦保衡却举荐了左神武将军颜庆复。
颜庆复便是战死嘉州的忠武军将颜庆师之兄,六年前,南诏寇嶲州为喻士珍所破,当时诏右神策军五千及诸道兵戍之,颜庆复作为忠武大将押军往,因其地势,请筑新安、遏戎二城。第二年,两林蛮不堪喻士珍之贪暴,因引南诏入寇,开门相纳,尽杀城中戍卒及百姓、诸蛮不从者,东蛮浪稽部也竭力助之。又攻新安、遏戎二城,不能下,遂去,嶲州亦复。卑笼部怨南诏杀其父兄,引颜庆复袭浪稽部,尽灭之。南诏王酋龙以为侵己,遣董成至成都讨便宜,又不肯拜节度使,李福怒,殴之系狱。于时安南未平,李漼怒李福生事,遂以刘潼代之,刘潼送董成至长安,这厮到了金殿,犹告诉不已,李漼遂以左神武军将召回了颜庆复,以其弟颜庆师代其职。(注:刘潼,德宗朝直臣刘暹之孙,代宗宰相刘晏之侄孙)
李漼虽对这人没印象,对这个名字以及这一段事却是记忆犹新,知道是个良将。宋威倒有印象,陇西人,中人身样,面色黑中透赤,貌老气劲,一望便知少年时骁勇非常,也确实是在陇西御羌杀出来的功名。可是徐州一役的战功平平,只复了一座萧县县城。路岩再次荐他倒有些忘了朝廷的故事了,上将军一职虽闲,可已是武臣极品(注:从二品),若再立功勋,国家将报之以何官?思忖一会,便使人去召俩人,不过相比于西川的安危这些都是小事!
先过来的是宋威,李漼等颜庆复到了才使人宣进来,宋威穿着紫服金带,颜庆复却是一件六品的深绿官袍,凶服不入公门,着紫着绯又非居丧之宜,深绿近墨,倒合古人縗墨从戎之意。宋威舞蹈尚可,毕竟是南牙诸卫的。颜庆复却是肢体僵硬,一似醉熊人立作闹,几不合仪。
李漼赐了座,道:“可都闻知了?定边军战败,南蛮已过大渡河,其众在十万上下,西川必被蛮祸,二位将军能解朕忧否?”宋威道:“回禀陛下,臣闻知了!臣曾闻于从兄宋戎,(主:曾以右监门将军为行交州刺史)南蛮出军为寇,必裹胁百蛮,其本军多不过二之一,少则三之一!百蛮多无甲,器亦不精。其本军自太师韦皋联蛮破吐蕃,教以锻甲制弩,甲弩大精,与唐无异。又有滇马,形体虽小,甚耐劳苦,善走山路险道,不可轻视。兵法,料敌从严!今算其本军在五万,欲击破之,当遣军三万!使臣得将,少则一月,迟则两月,必尽破贼军于大渡江北!”
李漼道:“何能如此?”宋威道:“蛮王倾国入寇,所志必大,今既渡天险,当长驱成都城下。既至城下,则必欲得之!成都不为无备,蜀人与蛮皆仇,彼攻城不下,久暴师于外,闻我军至,不迎则走。来迎则战与不战在我,走则前天险,后有追兵,天若悔祸,蛮王亦不得脱!”很显然这篇话在入宫前便有了的,李漼点头,问道:“将军以为成都能坚守一二月之久乎?”宋威顿了顿道:“徐州之役,臣攻萧县,萧县以区区一县犹能持久,成都乃天下都会之首,坚守一月,当无大碍!”
李漼示意他返坐,问颜庆复,颜庆复大概还在为丧弟而悲伤,动作很有迟缓,拜出来道:“回禀陛下,臣往年押军往戍嶲州,曾过成都,于时成都守备实疏,城下无壕,城上无铺,壅门不筑,城外不空,皆是酒楼野店,可谓全无守备。询之蜀中老军,老军言非不欲修筑,乃不敢修筑。崔宁倔强,曾修成都;刘闢将反,亦曾修成都。自后蜀中无烽火,节帅亦不敢无事修筑!年前臣弟颜庆师家书,亦以此为忧,可知成都至今亦无修筑!
城小而坚,最为难拔;城大无备,较之反易。且臣见蜀军多柔脆,非堪苦战者。”话没完,李漼便道:“以将军之见,成都必陷乎?”颜庆复道:“臣以为成都之完否,在于二人!”李漼道:“谁?”颜庆复道:“定边帅窦滂,西川帅卢耽!定边戍卒,如忠武、兖海、徐宿、义成皆久经战斗者,今虽败,必不至覆灭,窦滂但能将残军坚守邛州,则可以缓蛮军。卢耽但能修备,简练士卒,则蛮至必然能守!”李漼道:“将军以为二人能乎?”颜庆复道:“臣与二人无交接,亦不曾相属,不敢妄言!”李漼道:“将军往援,须军几何?”颜庆复道:“二万足矣!”
李漼道:“何少彼一万?”颜庆复道:“臣昔在嶲州,颇有声名于诸蛮,胁从之蛮必有爱臣者,亦必有畏臣者!且臣弟素贤,身先士卒,宽以待下,臣至,定边败军必有人欲随臣报仇,以此二者,可减一万!”李漼点头,问道:“百蛮附南蛮者,何者为甚?”颜庆复道:“据臣所知,当属东蛮,东蛮之中又属苴那时、勿邓、梦冲三部,此三部皆曾随韦皋破吐蕃,后因功怨望,遂深附南蛮,招诱乡导,为之尽死力,但得唐人,则虐杀之!臣所灭之两林蛮,其罪恶不及此!”李漼道:“两林蛮首鼠两端,为虎作伥,诛灭不为过,是朕为国屈将军了!”颜庆复汩泪道:“臣不屈,只恨不能报陛下于万一!”
李漼主意定了,便道:“左神武军可用乎?”颜庆复道:“臣受职以来,不敢废事,可用!”李漼道:“好!将军以左神武军、兴元军六千人,先发援蜀,东川兵马亦听卿节度!朕再发博野军二千人,凤翔军四千人、忠武军二千人使宋威为后继,可乎?”(注:山南西道治兴元府,故又可唤兴元军)颜复庆应了。宋威也应了,哎!自己一个堂堂从二品的上将军竟与人做后队,如是而可,官品何用?
李漼又道:“援蜀之事便累二卿,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又道:“击蛮出境则可,万不可贪图掳掠,劳苦军士,朕薄德,即位以来,叛乱屡起,苦了士卒,也苦了卿等!”颜庆复、宋威道:“臣等敢不如旨!”
新上任的左军中尉田全操是得诏便从,没有半句多话,第二天五更时分,颜庆复便押着左神武军四千人离开了长安,走骆谷横穿终南山,直接往兴元府。
路岩并没有第三次收到窦滂的书子,也不知道大渡河具体是如何失守,更不知道窦滂行踪,不过他并不关心这,圣人不会罪他的。让他有些不安的是韦驸马,入文泰殿前此公可没有告诉自己会举荐颜复庆,若是他告知了,自己是可以与他同举此公的,举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举,驸马此举是要告诉世人他与自己并非同心同德?而更让他不安的是,圣人用了颜庆复作应援使!
没两天,西川节度使卢耽发来了军情,在他的表状里也没有提及窦滂与定边败军,只说蛮军前锋于正月五日已进至眉州,四州百姓蜂拥入成都城中,一人所占之地,不过一席许,寒气未收,却逢多雨,无法可避,人举箕盎,身则尽湿,哀哭满城,生疾者众。又说人畜相杂,水源多污,摩诃池尽浊,须澄而后饮。又说城中将士不习武备,无可用者,他已召彭州刺吴行鲁摄参谋,前泸州刺史杨庆复为教练使,未及奏请,擅自选练三千“突将”,战棚、炮檑、器具也有所造作,然而南蛮势大,援军尚远,他主意仍当以和为主,他也已擅自遣出节度副使王偃与蛮约和,若朝廷不罪,请遣通和使宣谕。
杨庆复没什来历,这吴行鲁却不一般,这厮本来只是长安市中的一无赖闲子,年少时便与西门季玄遭际了,昼则牵马执镫,夜洗足捧尿,无所不至。后来入了禁军,这个彭州刺史也是西门季玄做了枢密使后与他谋到的。在州倒不为贪恶,至于武干却是未闻,卢耽此举盖是将了这厮做神符,有功则赏可厚,有罪则罚可轻!
李漼看了倒欢喜的,卢耽可谓有文有武,能经能权,君臣议了一会,都觉得若是一使可和,则甚于用兵!便选用了知四方馆事、太仆卿支详为宣谕通和使。
四方馆属鸿胪寺,隶在中书省,以接待东西南北四方蛮夷及藩国使臣,分设使者四人,各主一方往来及货易等事,长官本为通事舍人。支详却是以太仆司长官太仆卿(注:从三品)来主四方馆事,故唤作“知四方馆事”。如此安排倒是有缘故的,支详的父亲支竦便是在鸿胪寺卿任上致仕告老的,在任多年,职事修理,死后朝廷赠之以司空。曹确使支详知四方馆事,便是要借他父亲在四夷口耳中的声问来理事,不是为难他,他兄长天德军副使支谟是很得曹确赏识的。
路岩的荐举却有五个原因,一是其兄支谟之妻韦氏,即韦皋之孙,韦皋镇蜀,有大恩于南蛮;二是支详曾随夏侯孜镇西川;三是其兄支谟的第二位夫人乃京兆韦氏,与韦保衡同族;四是支详之外叔祖乃岭南节度使崔能,其继母亦是清河崔氏,崔卢李郑,清河崔、博陵崔乃四姓之首(注:二者同出秦时东莱侯崔意如,长子崔伯基袭爵居清河,次子崔仲牟徙居博陵,故名),宗族姻亲遍布中外。崔彦昭之出镇太原(注:清河崔氏),朝野都说这是他路十的一石二鸟之计,崔彦昭不出镇是必要入相的云云。路岩也不想得罪于巨室,支详愿往,这个机会他得给。
第五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当年支谟的司农寺丞一职是由经了窦滂之兄延安驸马窦浣才得着的,这回往蜀,奏报之际稍加回护,窦滂的罪便轻了,自己便也少些牵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