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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十二下 换帅逐贪四裔静乐极哀来灾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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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李漼以为戍卒之事已了之时,十月中旬,崔彦曾却递来了一封长表——

    …本道戍桂州士卒庞勋、许佶等八百多人,于九月至湖南,遇敕使宣谕讫,遂输甲兵,泛舟东下;过浙西,入淮南,于二十七日入泗州。臣于十月三日,得泗州刺史杜慆(杜悰之弟)书,杜慆言庞勋、许佶等自制有兵甲旗帜,飨慰之时,即欲借优人细故,劫州为乱,嘱臣万全。十月四日,臣得庞勋书,庞勋云泗州之事乃小校赵武等起衅,几为彼所误,今已斩杀赵武等十二人,以赎罪尤云云。

    臣蒙陛下拔擢,忝在方面,临事不敢不惧,因审讯庞勋送书卒张成,张成言:庞勋于途中宣言,朝庭有密敕,杀将擅归,势无可赦,不若执兵入州,遵前节度使王智兴故事,富贵可致,赵武等不从,庞勋因而杀之云云。

    十月七日,臣又得庞勋书,云将士忧惧,乞请停本府都押牙尹勘、教练使杜璋、兵马使徐行俭之职;又乞请戍桂将士别置一营,由己统押云云,其言辞颐指,甚为不逊。臣得此书时,戍卒距彭城止四驿(一驿为三十里),军民合城忷惧,臣集将吏计议,皆以为击之有三难,舍之有五害:

    陛下诏释其罪而臣擅诛之,一难也;帅其父兄,讨其子弟,二难也;枝党钩连,刑戮必多,三难也。

    然本道戍卒擅归而不诛,则诸道戍边者孰不效之,将无以制御,一害也;将者一军之首,彼等辄敢害之,则凡为将者何以号令士卒!二害也;所过剽掠,自为甲兵,招纳亡命,此而不讨,何以惩恶!三害也;军中将士,皆其亲属,银刀馀党,潜匿山泽,一旦内外俱发,何以支梧!四害也;逼胁军府,诛所忌三将,又欲自为一营,从之则银刀之患复起,违之则托此为作乱之端,五害也。

    且许佶、赵可立、姚周等本乃徐州群盗,因陛下恩诏,乃得应募有职,一赦再赦,逾狂逾乱,使彼入城,恶必盈贯!

    臣虽愚陋,亦以忠义自期,唯知有君有国,岂知有利有害。遂发城中兵三千人,以本府都虞候元密为将,往迎击之;又牒宿州出兵苻离,泗州出兵虹县,各自邀击。擅发之罪,三斩为轻,臣望阙惶恐,死罪死罪。

    李漼看罢,不由得将御案一捶,该死!

    新任枢密使韩文约(西门季玄出任右军中尉)在旁边候着颜色,他向后挥了下袖子,那殿角的小黄衣流矢退了出去。李漼在殿中踱了几圈后,突然问道:“人还没到?”韩文约伛着身小心不过的道:“大家,人早到了。”

    “怎不宣进来?宣进来!”

    一会,一串玉响,黄衣内侍便领着个身穿深绿袍子的年轻官员进来了。唐时的建筑弘伟,殿宇的建构也是非常广阔,这让李漼有足够时间来打量这个年轻人。韦保衡有着像他这个年龄的势门公子所特有的自信,腰间的玉佩铿铿锵锵地和着他的步子,不显一丝拘谨,虽然他并不知道今天非次召对的因由。当然同昌公主要招驸马一事他是知道的,路岩还向他暗示过自己已入了册,果然如是,那更是无需着慌了!

    黄衣内侍止住了脚,他这才惶恐地趋过去,拜舞起来。李漼点了点头,除了路岩外,还鲜有人将这礼行得这般好看,简直就像一只迎风的舞鹤,第一次见时颇为草草,还多少带了点怜惜杨收的成见,现在降心一看,倒是万中无一了,身材颀长,面目丰秀,眉宇间有一股路岩没有的锐气!

    李漼唤他起来了,问道:“韦保衡,你是咸通五年的进士?”韦保衡道:“回禀陛下,微臣乃咸通五年甲榜进士,座师是礼部侍郎王铎。”李漼望着韩文约道:“四年官至起居郎(从六品上阶,右拾遗为八品上阶,升了六阶),亦大是不易!”韩文约赞同的点了点头。

    “汝祖汝父亦是进士出身?”

    “回陛下,臣祖父韦元贞乃德宗贞元二年进士,臣父韦悫(官至武昌军节度使)乃文宗太和三年进士。”

    李漼微微一笑,道:“你父亲朕知道,大中四年任春官(礼部侍郎),五年选士,无一虚取,为国家得人不少,先皇隆治天下十三载,正是有汝父一辈忠干之臣的辅弼!”叹了一口气,又道:“为人子不易,为贤人之子更不易啊!卿要善持家风,勿有怠惰!”韦保衡湿着眼道:“臣先父以‘保衡’命臣,正同陛下诫敕之意,臣岂敢一日忘之!”李漼点着头,想挥手让他退下,忽然将崔彦曾的表奏递给绯韩文约,示意递过去。韦保衡不知其意,接在手里,仔细看了,他平素看字很快,今天特意慢下来,在心中转了几过,才将表状呈了回去。李漼便问他对此事的看法,本来李漼也没想与他论此大政,只是为了女儿,他得再慎重一点。

    韦保衡稍微推辞了一下,然后说道:“陛下,微臣以为崔彦曾失于计较。徐州戍卒凶顽,陛下遣使部送之日,非不知也,只是怒徐州处置失宜,悯其思乡之常情,故赦之宥之。今戍卒近城,果有乱心,为徐州计,可有三策,出兵相击乃下策也!何则?近乡情切,情切则怨深,怨深则斗狠!兵法云:归师勿遏——即谓此也。且徐州迁期在先,违敕在后。《春秋》云:师直为壮,曲为老。以此观之,戍卒未易与也!”

    李漼不断点头,让韦保衡继续说下去。

    “据臣所知徐州城中兵不满五千之数,而扬旗一指,三千锐卒已在草野,万一磋跌,将何以应变?臣所谓中策者,严兵乘城,令戍卒之父母妻子登城招之呼之,弃甲兵入城者一切不问,如此,情理皆为我所得,彼千数疲卒,尚何为哉!

    上策莫若陛下所划,戍卒千里奔命,而尚能成军者,以其归乡心切也,今徐州之兵四倍于彼,甲兵、衣粮、精力又更倍之,戍卒纵使执兵入城,又何足畏?且彼一旦入城,拜父拥子犹不暇,人心各散于家,队列且不成,乱又何起?”

    李漼点头,道:“人非进士,果不足任!今兵已动,勒之不及,可奈何哉?”韦保衡道:“陛下亦不必过忧,戎事多变,往往有大出情理之外者。且庞勋、许佶乃卑贱之徒,其德不足以得众,其能不足以使众,纵侥幸入徐州,军府宿将,必不肯为之用,届时陛下罪罪人以慰之,再稍赐以恩赏,彼不丧心,必然伏首听命!”

    也是这么个理,且徐州军府已是吃王式洗涤了一过,银刀七军连根削尽,岂又生出从乱之人来?若是它一定要来,也是无法的!

    李漼便专一思谋起女儿的婚事来,驸马定了,便是韦保衡,自己也需得个亲近贤能之人来辅弼。三媒六娉什的都是容易的,难的是钱!他父皇定的那些规矩他不能守,同昌是贴着他的肉生长的,必得大大操办一场!第二日延英殿里议过徐州之事,便将事情道白了,殿中内外诸相流矢拜贺了。

    李漼道:“宫中往年降公主,例用钱几何?”中书侍郎徐商道:“回禀陛下,其例有丰有俭,俭则不过二十万贯,丰则可至数百万。或因爱切而加,或岁歉而减,并无定度,唯在宸心。然自先皇御宇,…”话没完,李漼便咳嗽了起来。杨玄翼便道:“陛下,奴曾闻元和年间,回鹘遣使请尚公主,有司计其费为五百万贯,宪宗皇帝闻之不以为多,只以时方讨淮西,故缓之。今四裔无尘,海内太平,陛下及笄之女,唯此一人,韦家屋宇不广,都人号为清俭,奴以为当从元和之例而有加!”韩文约也点头道:“陛下,如今公卿之家,嫁女所费百万者亦往往有之。商贾之家,嫁女所费百万者亦往往有之。天子若不能数倍,则岂不大失天家威仪?”

    徐商便不说话了,门下侍郎曹确耐了耐,开口道:“枢密,五百万贯从何处措办?”他既是门下宰相,还领着户部尚书,判着度支,又押着延资库——户部钱、度支钱、备边军钱都在他手里攥着,这话不得不问明白。杨玄翼道:“南牙若无法措办,我北司自有措办处!”门下侍郎、礼部尚书路岩道:“此事正宜内外协力!”籍没杨收一宅,宣徽院所入便远在百万以上。李漼点头,看向妹婿于悰。

    于悰是在李漼病间以兵部侍郎、诸道盐铁转运使入相的,盐铁转运使掌管着天下的漕运以及盐铁茶酒的专卖,国家岁入一半都从这个衙门里出,现在要钱大头自然还得从这里来,他在心里反复度了,才开口道:“丰俭之度,唯在宸心,臣等必当悉力!”李漼便道:“便以六百万缗为度,诸般器物,也不须另治,可与宫中搬取!”众人都不免吃了一惊,既是诸般器物不须另治,则何需六百万贯来?六百万贯,江淮大县一年赋税才二十万贯,备边库一年所入才二十四万贯匹,国家岁入才九百万贯,安南这些年所用也没这数的!曹确愣了愣,拜出来道:“启禀陛下,自入秋以来,臣精力日衰,不胜烦剧,愿辞户部、度支二职,以免罪悔!”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为人臣者,实难间之,他也只能陈力就列,敬而远之了。

    李漼也没生气,即口便应道:“朕也正有此意,路岩,此二职你且领了!”路岩拜出来道:“陛下,臣愿更举贤德,中书舍人崔彦昭儒学优深,精于吏治,长于经济,胜臣远矣,足堪二职!”李漼不觉欣慰一笑,钱谷之官是人之所馋,他却能推以让人,可谓真宰相也!便用了崔彦昭为户部侍郎、判度支,户部尚书(正三品,侍郎为其次)一职还是予了路岩,使他兼着。散了出来,便兴冲冲地命驾往仙居殿去。

    仙居殿在金銮殿北面不远,历来便是宠妃所居,郭淑妃自王宅入宫便一直住这里,同昌公主虽有自己的公主院,可大多时候也随她娘一处坐歇。李漼过去时,母女俩正将了两岁不到的皇子李傑在暖阁逗耍。郭淑妃与夫君一对眼便得了意,堆着笑唤道:“同昌,看你父皇是不是有喜庆之事?”同昌抬头看了一眼,继续摇着她兄弟的鹿儿车道:“父皇见着阿娘,哪次都是欢喜的,七郎,是不是来?”李傑便在车中踏着脚嘟嘟黏黏的说笑。

    李漼在车前吃完了一杯暖酒,退到榻上坐了,将携来的锦匣横在膝上道:“也无他事,供奉院进了几幅神仙图,朕看着好,是以欢喜!”同昌来了兴趣,流矢离了她兄弟。郭淑妃接了锦匣,取出一轴画来,李漼慢慢的放,同昌便慢慢的向后拉。先看到了云和月,然后是飞凤、楼观,最后便出来了一个持箫的冠带郎君,郎君身后,帘幕飞动处,还隐隐绰绰地显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同昌道:“父皇,这画得不是萧史?倒也有巧思!”郭淑妃道:“既是萧史,那弄玉如何只画个影儿?”同昌道:“画得实了倒不好看的!”李漼点头道:“得之矣,天下之道一,阴阳也,日月同出,大为不经。这画便妙在此处,若说不好,便是这萧史挫陋了些!”郭淑妃笑道:“你父皇这话便难服人了!”同昌仔细看道:“虽不似姑射神人,却称得上红尘俊士!父皇既嫌挫陋,赏了女儿罢!”便卷着往怀里抱了。李漼点着头,脸上满是醉意的笑。

    郭淑妃道:“陛下,这匣里怎的还有一轴来?”李漼道:“也展了看看!”父女俩再次将卷轴展开了,却是满画着两市一百零八坊的长安舆图。李漼道:“同昌,既得了驸马,岂可无一处好宅?看哪坊好,父皇一并赏赐!”同昌一时没有明白。李漼扯胡子笑道:“那萧史非秦时人,乃本朝六品起居郎韦保衡,供奉院模着写的!势门之子,进士出身,而立之年…”同昌一时满脸绯红,将画往她娘怀里一推,道:“那女儿不要了!”便往外跑。她兄弟便急了,呀呀啊啊的嚷起来。同昌旋风似的折回来:“姊姊来了!姊姊来了!”推着鹿儿车便走。李漼追问,那边并不答。

    “诶,她这是可了不曾?”

    郭淑妃笑道:“可了,能得画中人为夫,如何不可的!”便要往地上拜。李漼笑道:“选了坊宅再谢恩不迟的!”夫妇俩便又将舆图扯直了,李漼道:“韦郎住在晋昌坊,这也远了!朕的意思,要么就在入苑左近诸坊,要么就在南内(兴庆宫,李隆基王宅所改)左近诸坊!”郭淑妃笑道:“这些坊宅近便是近便,可哪得无主的空宅?”李漼笑着将指头点在了南内西北对角的广化坊,道:“仇士良故宅,规模为京城甲第之首,只是自籍没至今,已历二十五载,真要使用,须得大为改作一番!”郭淑妃道:“臣妾与女儿做主,便是它了,也不须大改作,扫除一过,再补些粉彩便好!”

    李漼道:“朕与内外大臣会议过了,用度六百万缗,宅中所须器物不在数内,一概由宫中搬取!”郭淑妃一怔,拜下道:“陛下,天下多事有年,岂可因一女而铺张如此!”李漼扶她起来道:“阿媛,此既为同昌,也是为你!朕年十四封王,形单影只,索居宫外,无以聊生时,得遇着了你,身心才有了着落。你诞下同昌,转作内人,像样的仪式也无,朕每每想起,心中便觉有愧。

    同昌乃朕的第一个孩儿,一似朕当年随着父皇,也不知受了多少委曲、忧惧,此中滋味,实难与人言。父皇将江山付朕,一切都补偿了。朕又何惜此区区钱帛!”

    郭淑妃泪流满面,重重地拜伏了下去。李漼扶她起来,又道:“还有恩典,修宅之事便使她阿舅(郭敬述)押了!”郭淑妃欢喜谢了恩,起来道:“也好的,左不过是外甥的宅子!”

    没几天,同昌公主将下降的消息便哄动了整个长安城,士庶正为那六百万贯而大发议论之际,便传来了徐州大坏的消息!徐州将元密在任山伏击失手后,七天后被庞勋击败于荷涫(音灌,水沸意),三千人或死或降,无一人还徐州;而在三天前,庞勋已攻陷了宿州。四天后,便攻陷了徐州城,尹勘、杜璋、徐行俭三人惨遭刳剉之刑而死,宗族尽灭。崔彦曾囚于大彭馆,亦是凶多吉少!庞勋一面上表求节旄,一面广募兵马,一面纵兵四掠。

    一时,中原腹地竟有了鸟焚鱼烂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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