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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十二上 换帅逐贪四裔静乐极哀来灾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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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懿宗大发一通雷霆之怒后,便听从杨玄翼的建议,使王智兴之侄右武卫将军王晏权代高骈镇安南。也听从了西门季玄的建议,且召高骈至京,再治其罪,以免生李广利之变(汉李广利惧罪降匈奴)。

    这是今年李漼第二次盛怒,第一次也是为了安南,也是为了他青眼寄以厚望之人——西川节度使李福。当时西川乏帅,满朝无可用之人,李漼乃特赐李福“同平章事”,用为西川帅,辞阙之际,他是反复叮咛,当以靖边为意,无多生事体。结果一去便失了嶲州,一城军人百姓屠尽。这也不怨他罢,乃刺史喻士珍贪狯所致。忠武大将颜庆复既复了嶲州,尽灭叛蛮浪稽部却是谁人之罪?如他所奏,蛮人所以开门纳南诏者,乃喻士珍掠卖蛮人所致。如此州既复,便合宥之以恩,伸之以信,却竟乃灭其部族!普天之下,无华无夷,孰非赤子?

    这也罢了,便算是颜庆复妄作。可今年春上的事却又是谁人之过?南诏王既肯遣清平官(犹唐之宰相)董成诣成都,便有悔祸之意。可这厮却全不晓事,为着董成不肯如礼拜伏之小节,却竟乃使士卒痛殴之,械系下狱!人之不学,一至如此!诚如路岩所言,董成既不肯如礼拜节度,使下吏见之可也,却之不见可也。殴而械之,实非所宜,非以五十步而笑百步,乃以百步而笑五十步也!

    王晏权的任命最先知道的还是内相路岩,过后杨收才知道。杨收一听便恼了,责问路岩为何不劝阻。路岩虽则不在场,可诏书确实是从翰林院发出的,他想劝阻吩咐学士不动笔便可,可是他为何要劝阻?高骈在安南已近二年,寸功未立,糜耗数十万贯,为何要劝阻?默了好一会,他才抬手道:“堂老,天子盛怒,枢密亦不敢多言语,岩性柔弱,何敢逆鳞?且堂老与高骈亦非有恩!”杨收豁地便转过身来,庞大的身躯俯视着他道:“公之言,何似妇人也?大臣者,天子之股肱也,当缉熙帝载,统和天人,岂有见不可而不谏阻者?纵高骈不堪用,彼王晏权岂是堪用者?且安南之事大为蹊跷,自去年九月高骈发军离海门,再无状至。然彼既能至峰州,则玩寇之辞必不实!峰州乃南诏东出咽喉,枢密不知,公亦不知耶?”

    路岩道:“枢密未必不知的,高骈当是驻于峰州北境,若已收复,李维周安得不报?彼与高骈,功则同赏,罪则同罚,必不至如此的!堂老若以为不可,可往扣延英以追之。我等皆不敢辞!”

    曹确不置可否,高璩罢相后,从御史大夫任上入相的徐商(徐有功五世孙)也不置可否,他虽是名臣之后,有文武才略,但杨、路一争上,他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二人明面上是论事,底下却是争宠,说不得是非曲直!

    杨收也没有去扣延英殿,他虽怀疑李维周的表奏不实,可是并无凭证。圣人大丧过后,一直闷闷不乐。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路十这厮必定会落井下石——这厮现在可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且枢密、中尉(杨玄价)已对他不满,追回王晏权,坏了他们的好事,可了得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没有凭证。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凭证不久便送到了门外。

    七月下旬的一天,从紫宸殿退朝出去,一行人行到中书省门外,便猛然听到左近有人大嚷道:“高都护安南大捷!高都护安南大捷!”杨收一震,流矢停了脚,便唤手力将人带过来。这厮一头磕在地上便嚷道:“小人乃忠武小校曾衮,与监阵小使王惠赞受高都护与韦监阵所遣,报南定大破峰州蛮五万之捷!报收复南定县之捷!报南定再破交州蛮三万之捷!报收复龙编之捷!报收复平道之捷!报收复峰州之捷!报朱鸢破群蛮五万之捷!报收复承化县之捷!”一口气直说到合围交州。不只是杨收,路岩、曹确、徐商都惊得瞠目结舌。曾衮将捷报呈了上去,又嚷道:“相公,朱鸢以前,高都护只动用了五千兵马!朱鸢大捷,乃得增兵七千!”

    杨收接了报,问道:“余军何在?”曾衮道:“在海门,李敕使不肯发!”路岩道:“堂老,可扣延英?”杨收怔了怔,道:“圣人日夜望捷,岂可不扣!知会百官,安南大捷,入贺延英!”亲吏流矢应了声。杨收使人扶起曾衮:“你随着来。对了,那王惠赞何在?”曾衮道:“在明庆门吃人拽住了,小人是拚着命撞进来了!”杨收道:“你苦劳了!”便折回西上阁门,乞请开延英殿。阁门使道:“诸位相公,圣人才罢朝,移时再乞罢!”杨收道:“阁使,安南大捷,天子望捷久矣,岂可捱延?”阁门使也欢的将掌一鼓,流矢跑了进去。

    百官排班未毕,亲吏便过来了,道:“相公,王惠赞不肯过来!”朝身后指了指。便看见不远处站着几个绿袍宦者,中间那个衣袍黯淡的,明显有些畏怯。杨收过去道:“你是王惠赞?苦劳了,随来,见了天子,必有厚赏!”旁边的绿衣宦者道:“相公,此事恐不宜宣露!”这厮们不知是哪来的,杨收也不管,喝道:“放肆!军国大事,岂容得汝来置喙?王惠赞,你不随来欲天子宣召乎?随来!”王惠赞便动了脚,又不是才知这事棘手,万里都过来了,死便死矣!

    懿宗正在御辇上闷着,听了报,欢嚷了一声,跳下辇来,向西拜下谢了佛恩,起来便大踏步向延英殿。杨玄翼还以为是王晏权奏捷,一脸欢喜进了延英殿。百官舞蹈拜过,杨收上前道:“启奏陛下,高骈、韦仲宰遣使献捷!”杨玄翼一时呆住了,耳内尽是扑通扑通地往进里掉水桶。李漼扬手道:“捷报何在?”杨收道:“尚在殿外!”

    “宣!”

    路岩在心里笑了笑,借手于人,猾则猾矣,然欲逃杨氏兄弟之责,其可得乎?其实他也乐见高骈成功的,毕竟这是高澄之(高湜)的族叔祖,一来全了同年的人情,二来也可算丰了自己的羽翼。

    曾衮知道见天子要拜舞,怎么个拜舞法他却不知道,便扑通拜在地上,咚咚咚地扣了一长串头,嚷道:“忠武小校曾衮拜见天子!”不知如何的眼泪便汩了出来,忍不住的哭出声来。王惠赞便也抹泪哭泣。俩人这一路来也确实不容易,特别是入京畿以来,因京畿的馆驿是由北司押管的,他们生怕走了风声,是酒饭也没处吃,游僧乞丐一般讨吃入的城。

    杨玄翼、西门季玄下去各接了一份呈上去,李漼先看了高骈的,还有些不信。又看了韦仲宰的,这才连声嚷起好来,嚷道:“高骈屡战屡捷,已围了交州!”百官便拜出齐贺。李漼道:“敕翰林院草诏,召回王晏权,使高骈继续以安南都护平定安南,要赏,所有立功将士都要赏!”路岩应了。

    一通欢喜后,李漼才发现奏表中的不对,问道:“海门有多少兵?”曾衮抹着道:“回禀陛下,海门合有军五万(后又增镇南南八千)!”李漼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奏表,道:“为何只使了五千、七千?”曾衮便李维周如何催发军,如何要押后军,如何又握兵不发,到后来高浔如何乞求发兵,以及自己与王惠赞如何躲避李维周到长安,原原本本说了一过。又道:“陛下,高都护若得全军,此时安南早定矣!”李漼大怒道:“乞有此理,此奴真乃无法无天,其意欲何为?”杨玄翼、西门季玄流矢跪下磕头请罪。

    杨收道:“陛下,李维周之妄,非安南将士,天下几人知之?臣久疑之,屡下堂帖问韦宙,韦宙亦云已发海门!”李漼也觉着是这么回事,便唤了两人起来,问二人如何处置李维周。西门季玄便道:“此奴狂肆,王晏权亦未必能制,今拥重兵,恐败一军。望陛下稍缓雷霆之诛,且于岭南一管安置。安南监军可使韦仲宰任之。”李漼一脸的不满意。杨收道:“陛下,但使高骈将诏命返军,李维周何能为?”李漼点了头,他也知道李维周如此猖狂定是两军有人,遂免其死,尽夺其官爵,长流崖州,遇赦不得赦。予高骈、韦仲宰的诏书依旧使曾衮、王惠赞两个随使齎送。

    不久,高骈、韦仲宰便有表状至京,说王晏权暗懦,动禀李维周之命。李维周凶贪,诸将不肯为其用,解重围,使蛮遁去太半。今已重新处置,然急攻则多杀将士,拟以十月中下旬破城云云。然而高骈的捷报还未传来,十月十三日,杨收便罢了相,出为宣歙观察使。

    诏敕并非显曝其罪,朝野上下很快便形成了公论,第一条便是营私好贿,说杨收穷寒出身,中进士以前,鱼肉也不曾啖得,终年以菜齑裹腹。一旦得居青云之上,遂肆其本来之性,大为侈靡!其嫁女妆奁乃至日用器具皆饰以金银,惹得累世公卿的亲家翁(镇南军节度使裴坦,远祖隋营州都督裴矩,父裴乂曾为福建观察使)也大为不满,嗔叱再三,以为大乱裴氏家法。主则如此,仆更狂肆,门吏僮奴多为奸谋利!第二条便是吃罪了左军中尉杨玄价兄弟,说杨氏兄弟受方镇之赂,屡有请托,杨收不能尽从,王晏权换高骈便是其中一例,杨玄价恼怒,以为叛己,故诉于天子,罢相出镇。甚至有人说杨收叛杨氏兄弟便是为了亲家裴坦,杨氏兄弟受了严譔(冯翊郡王,忠穆太保严震从孙)的大钱许了江西节旄,杨收却将这节旄也做了女儿妆奁!(裴坦本为江西观察使,置镇南军,不迁,遂为节度使)后虽改作,却不能释恨,真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也富贵,败也富贵!

    到十月底,高骈传捷至京,克交州,斩首三万级,段酋迁、杨缉思、范昵些、赵诺眉、朱道古尽皆枭首!让懿宗高兴的还不止此,便是两天前,久为边患的吐蕃叛将论恐热为鄯州留后拓跋怀光(吐蕃将,后降张议潮)擒斩,传首长安,其余部为河、渭都游弈使尚延心击破。又传吐蕃乞力胡君臣早已不知所终,从此陇右可谓河清无尘矣!

    这如何不叫李漼兴奋,安南、论恐热都是在他父皇时起的衅,而在他的田猎乐舞中平定了下去,这大概便是君逸臣劳的无为之治,便是虔诚礼佛所致的福报,或者这便是定数!

    到十一月十日,高骈又捷报至,大破七绾洞、桃花洞洞蛮,诛杀酋长李由独、李梅豪,土豪归附请降者一万七千人。懿宗遂置静海军于安南,以高骈为节度使。第二日下诏大赦天下,命安南、邕州、西川各保疆域,不得进攻南诏。委西川节度使刘潼(司徒刘晏侄孙,从河东节度使卸任不久便接替李福镇西川)晓谕南诏,如能更修旧好,过往一切不问。天地之德,无不覆载。尧舜之泽,光被四表。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这一年自葬了皇祖母后,诸事都颇顺遂,唯一的遗憾是他宠爱的王贵妃年初还好端端地一个人,到秋天就突然没了。五岁的儿子李俨闹着“要娘娘”到现在也还红肿着眼睛。若论情谊,在李漼的众多嫔妃中还得数元妃郭氏最深,论门第出身,则是这王贵妃。这是他即位得着的第一个正经妃子,也与他诞下了即位以来的第一个皇子。这五郎也确实比前四个在王宅中得着的不同,聪明刚健,活脱脱一条小龙。因此母凭子贵,才擢到了郭淑妃之上。这一没,他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好在儿子并没闹下病来。

    第二年(咸通八年,公元867年)春上,李漼得着了宫中的第二个皇子,这孩儿的体重超过了他的兄长,哭声也蔚为雄壮。李漼欢喜无已,与他取名傑(即杰),封其母王氏为贤妃。紧着归义节度使张义潮入朝;高骈凿海礁通了漕运;刘潼遣将讨平了近边六姓蛮,好事纷至,令人神爽!

    凑着这景,乐工李可及在三月份献上了他的新作《清平乐》,这是他苦苦经营了半冬一春的作品,曲调糅杂多风,器用多部,既有颂的宏大庄肃,又有雅的精致平和,风的欢快质朴,真是一派无边安乐,李漼在观赏后,不顾门下侍郎曹确与谏官的反对,即擢用李可及为左威卫将军。在接下来的筳宴中,内教坊及各供奉亦各有新作。

    俳优演了场“打李可及”的小戏,并指说:“今年不断汝手,此曲明春凋谢如花!”又说:“花开尚是旧模样,年年新曲调不同!”以此罪“李可及”。“李可及”左手抱琴,右手持刀,自言左边仍是弹曲人,右边已是玉阶将,后来上来一个号称是左聋右瞎的痴人,先掼去了“可及”的左手中的琴,后夺去了他手中的刀,“可及”坐地拾琴,望刀大伤悲道:“聋不辨五音,盲不识五色,痴不识可及!”

    与宴者尽皆欢笑,李漼酣饮饱醉,几日欢乐身体便沉重起来,调养了几日才好些,王贤妃因生诞时落下了疾病,竟悄没声息地去了。李漼本是个多愁善感之人,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不能不痛而伤之!伤感数日,一日鸡人报晓,便没能下榻。郭淑妃、同昌公主是日夜守候,直至到了八月中旬,李漼才渐次好转了,有了余气,看着削瘦下来的女儿,他不由地便道:“同昌,父皇是为你才挣扎好的!龙榻自有人坐,不值得挂心。父皇如何也要与你相个好驸马!”李漼说这话时,满心满眼都是爱怜。

    十九岁的同昌公主扭转了头,用孩气的语调道:“父皇,女儿不嫁,就守在宫中!”郭淑妃抹着泪朝着李漼一笑:“好个痴女!娘似你这般大小时也你也有有这般高了!”手在腰上比了比。李漼叹道:“不是安南生乱,也不得迟你到现在的!现在好了,父皇养了这半年病,少了游乐,妆奁钱都省将出来了!”郭淑妃也笑道:“陛下可有入眼的人了?”李漼道:“便是没这个人!”可惜路十(路岩)已婚,不然便是天赐的同昌驸马!难得呀,在自己这卧病的半年中,朝事主要便是由他在勾当,清清简简的,并未出什差池。

    李漼并非只是说说,他开始着意在朝士中挑选驸马,每日两位次对官(包括诸司长官及常参官)他是一次未落,而在之前,他便由着他们在殿外东阶松木下站着,宰相奏事毕他便起身,哪还顾这个故事!所有次对官都轮了一过,才相中了两个人,一个是六叶相家(萧瑀、萧嵩、萧华、萧復、萧俛皆曾为相)——已故宰相萧寘(萧俛之族侄,咸通五年四月入相,明年三月病死于位)之子萧遘;一个是百世卿族(隋文帝语)——大中武昌军节度使韦悫之子韦保衡,俩人色色相当,难兄难弟,可谓双璧!仔细计较下来,他心里许了前者,去年自己卧病之际,韦保衡曾上表弹奏杨收,说杨收用严譔(代裴坦)为镇南军节度使,受赂百万;造海船运粮,又盗隐官钱。(杨收因此贬为端州司马)这些事是实是虚,其实都与“右拾遗”无关,如此越职论事,不仅有躁进之嫌,且有落井下石之讥!行厚者德厚,德厚者年寿!可与路岩一计议,却说萧遘早有了婚约,又说此人颇狂,白身之日便俨然以“太尉”自居,且又好狎妓!

    李漼还在为女儿反复斟酌之际,七月中旬,便接到了新任桂管观察使李丛的一封急奏:“…本管旧有徐州戍卒八百人,乃咸通三年(公元862年)遣至,到今年六月已满六年。士卒初发徐州,彼府中与之相约,三年而代。迁期三年,以为当归,不意崔彦曾(徐州观察使,父为岭南节度使崔能)更令留戍一年。七月三日,时鱼孟威已离镇,臣尚在路途,都虞侯许佶、军校赵可立、姚周、张行实等忽然做乱,杀都将王仲甫,推粮料判官庞勋为主,劫库兵北还,所至剽掠,州县莫能御者…”几天后,便又收到了湖南的急报。

    李漼心里恼责了崔彦曾几句,提御笔写道,三年期戍,六载不返,及瓜不代,尤在齐襄!写好朱批后,又怕底下多生事端,特遣高品内侍张敬思往赦其罪,部送乱兵归徐州;又给崔彦曾下敕,凡戍卒擅归者,一律好加慰抚,不得使其忧疑!戍卒为乱,古有陈涉、胡广,唐有安史、泾原,不可大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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