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八下 王师百万难枝梧货赂公行落雕虎
左骁卫将军是“十六卫”之一,十六卫即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以上将军、大将军、将军为长官,轮番宿卫宫殿,与北门(玄武门)禁军相对,故又唤作南牙十六卫。在府兵未坏之前,十六卫衙门遥领天下六百五十七个折冲府,可谓大衙门。府兵既坏,十六卫之兵由募得来,也还不小。而到了如今之世,十六卫只有左右金吾卫下隶有威远军一营兵,而威远军的军使仍由中使充任。其他十五卫都空了,衙门还在,大大小小的将吏也在,下属的亲、勋、翊卫五府也在,依旧有各色品官子孙填进来作为入仕之阶(有官荫入禁军也得使钱,还有些文官子弟讲气骨,有钱使也不愿入阉官所押禁军),只是无兵,职责便是充朝会仪仗。像高骈这样的,可谓投闲置散,使有个安身支俸钱的去处。会趋势会使钱的,便能得着用,前交州经略使宋戎之前便是右监门将军!
高骈无意趋势,宗盟他家也只认高湜、高浔这一支,(高璩是北齐皇族后裔,先祖高士廉曾为唐太宗相)如今他身上的书生气、神仙气是逾发重了,回长安后,既没往禁苑中去,也没往宰相宅前去,故旧也没寻,只到本卫衙门报禀了,托病疾请了假,趁这三春好时光,整日介穿着道袍,到处游看。逢着和尚便参禅,逢着道士便谈道,逢着文士便吟诗,快活得神仙也似的。
到三月晦才了了假,第二日四月初一,天子御中朝宣政殿,京官九品以上,外州官因朝集在京者一律入朝。高骈久在边上,朝仪都生疏了,这天晚上上榻前还对着铜镜舞蹈了一番。第二日五更未到便下了地,摸着黑赶了二十来里路(高骈住在城西长寿坊,大明宫在长安城东北),排班也用了近半个时辰,到宣政殿里没三刻,天子便罢了朝。四月三日是大内常朝,高骈作为常参官又得入朝,又是二十来里黑路赴过去,生涯第一次入了紫宸殿,天子这回坐了五刻才罢。然后五日又朝、七日又朝、九日又朝…,遇着值日,他还得作为仪仗站在殿外,高骈给这些无穷无尽的奇日(唐帝奇数日坐朝)拘得一身上下内外都不自在——朝堂虽有他的立足之地,可并无他的置喙之处。以祖宗之法,他既立在朝堂之上便可以说话的,可是他能说什?王宴实能挤了他,不仅是北司出了力,也必是经过南牙的,甚至是天子点了头的,他能说什来?越位言事,说什也得不着好!
这日从内朝退出来,像往常一样,也不理会谁,仰着头大步出了中朝,经过外朝金吾仗院时,便听到有人在马后高嚷了一声“高落雕”,一回头却是他义兄“独眼虎”周宝,流矢迎了过去,四条胳脯便交在了一起。
高骈是穆宗长庆元年(公元821年)降世,生得颀长。周宝是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降世,生得宽厚;高骈鹰眼猿臂,善射,曾在灵武一箭射得双雕,因此塞上之人皆唤他“落雕侍御”(时带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周宝燕颌虎颈,善骑,曾于右军击马毬赌胜,奋不顾身,左目为球杆击碎,禁军因号为“独眼虎”。两人结义,一是周宝祖籍也是幽州平卢,祖辈时两家便有交谊(其曾祖周待选以县令拒安禄山而战死,祖父周光济为平卢牙将);一是当时武宗好击毬,又屡称周宝能,高骈也有意学之。后来周宝去了良原镇任镇使,后来高骈也到了长武,两地东西相距百余里,兵势相连,便时常往来通气。再后来高骈到了灵武,地虽远了许多,但时常还是能得着声问的。
“兄长,何时回京的?”
周宝下颌扬,道:“出宫再说!”出了丹凤门,周宝便笑道:“便是昨日,左金吾将军——多是少了新军容的贡奉!”高骈笑道:“弟左骁卫将军!”周宝叹一声道:“又转回来了,也罢了,走,西市吃酒去!”周宝说“转回来了”还有一个意思,当年他凭着父荫(周怀义,天德西城防御使)以千牛备身(千牛卫最低武官)入仕,后来随着刑部尚书殷侑到了天平军(治郓州)任牙将,再后来以“才校”入宿卫,这才入了神策右军,现在又转回南牙来了!其实若不是宣宗忌用武宗之旧臣,按着不用,他现在即使未做到藩侯也能做到诸卫大将军的!
两匹马一径到了西市,还是旧时店旧时席,因要说话,便是淡酒。问了家属平安,便说到了康承训的邕州大捷。周宝道:“康镜子(康承训,字敬辞)这厮击毬可一般,不勇,三年天德防御使便做了节帅,全没道理,我爷在天德便是终局!”高骈道:“宣宗岂是看他有才,不过因他家与河北诸镇有渊源罢了!但监军不掣肘,使兄往征之,早辑定矣!”周宝笑着点头,推了一碗酒,突然凑近问道:“今上如何?”高骈道:“玄宗之才也,音律妙绝!”
周宝哑然一笑,摸了好一会胡须,却道:“空恨武宗不能永年,如今吐蕃、回鹘俱衰,论恐热势蹙,张议潮正劲,出一支军接应,便可尽复开元之旧,而非空受其版图!据说张议潮年已过七十,若一旦老死,必生变故!”高骈道:“军不难出,难在钱谷!天宝之际,天下九百万户,兵近五十万。今五百万户,兵近百万,以五户养一兵,百姓疲困,遑论其他!”周宝长叹一声:“奈何?兵又不可消,消必生乱!去年攻入徐州的群盗我看多是失了衣粮的军汉?”高骈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不义不食也!”又道:“亦未必无法,只恨无人!但使农人生业可乐,则军人亦不惮归田!”周宝便又扯到武宗与李德裕身上去,虽则厚诚,却未免褊陋,当今天下岂无奇才哉?
吃了半日酒,出来日头也斜了,街面上却依旧是人来人往,长呼短应,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两人牵着马一边张看繁华,一边说论妻妾儿女,出了市坊门,周宝道:“千里,真个不往苑中去?人问起你,我怎说来?”高骈道:“便说——高骈非不欲来,职在南牙,身入禁军,恐为诸公累也!”周宝笑了一下,便上马去了。
康承训的捷报使朝野为之一振,为了速定安南,也是为了安定徐州,懿宗再次下诏徐泗选募逃军三千人赴邕州。在满朝举首盼捷之时,岭南东道节度使韦宙却有书状送进了政事堂,详细地陈述了他所知道的“邕州大捷”——
康承训坐兵邕州,不设斥候,不修城守,南诏将入邕州境界,乃仓促出战,却为导路土獠所卖,撞入南诏伏中,五镇八千人一鼓尽没,唯天平军分道后至乃得免。及闻败,又惶怖不知所为,幸赖副使李行素之力,乃得有城守之备。
南诏既围邕州,治攻具将成,城中诸将请夜出斫营,康承训又不许,幸赖天平小校韩问再三力争,长跪嚎泣,磕头流血,乃勉强许之。韩问率敢死之士三百,夜缒而出,放火烧其粮草,大噪呼杀,如此破蛮良机,康承训却观望不动。待蛮撤围走,乃出数千兵追逐,所杀掳不满三百级,且多为胁从溪蛮,而韩问区区三百人便斩得五百级。康承训却不与奏功,得赏之人,非其子弟,则其部曲!军中怨怒,已是声流道路!
夏侯孜、高璩、杨收、曹确看过,都不敢瞒,递与了大内。
韦宙是咸通二年(861年)往镇广州的,势门之子(北魏韦孝宽七世孙,父武阳郡公韦丹),前朝能臣(曾平江西毛鹤之乱),懿宗清楚记得此公陛辞的情景,以广州乃海外宝货聚集之地,恐他贪浊,便有意说起石门贪泉,嘱他经过时,可下车一观。此公却道:“臣江陵诸庄积谷,尚有七千堆,固无所贪矣!”人臣对君,谁肯言富,可见此公乃实诚之人。
李漼对着这份文状是将信将疑,康承训是先皇用过的,天德、义武皆有绩,绝非无能怯懦之人,若说他贪没有功将士之赏以予亲近,此或者有之,人情孰不如此?毕諴又因何辞相?若韦宙所言信实,为何不径直上表?桂管经略使郑愚恨蔡京割去龚、象二州,便敢拒纳蔡京而劾其罪,韦宙这份状子安知不是欲复广西之地?思虑再三,也没动声色,使宣徽院遣人往验。
人遣了不多久,康承训的辞表便到了,自言为暑湿之气所侵,身体沉重,不能治军。一表未答,一表又至。延英殿议过后,决定且以张茵代之。不久,兵部郎中高湜便向中书侍郎高璩推荐了高骈,夏侯孜久闻其名,也不想高璩扯在其中,惹出些“任人唯亲”的物议来,便独自上密疏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