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雷劈了!
一场倒春寒激的纪卿这几天总是头痛,发热反复,已经在家数日了。
今早起身见晴空淡云,风抚卷细柳,闷了几天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她便让人将笔墨桌子搬到水榭小亭,悠闲地作起了画。
安逸宁静的画面突然闯进了一人,脚步很快,神色却很从容。
片刻间便行到了近前,只听她恭敬的道:“大人,陛下着人来问:大人身子何日见好,什么时候能够上朝?”
宣纸上笔锋微顿,纪卿侧过来的面容有些苍白,神情温润。她抬起袖子掩唇轻咳了几声,随后哑声道:“你去回禀女使,劳陛下挂念,我寒气入肺,高热多日不退。怕是还需三四日才能上朝。”
“是,大人。”
待人走后,纪卿缓缓皱起了眉。
当今女皇登基近二十载,虽没什么大的建树,但躬勤政事,举贤任能。可这人,一上了年纪后,不免喜欢胡思乱想。
半月前,女皇突然将纪卿与几位大臣叫到书房,劈头盖脸就是对太女的各种试探与不满,等情绪稳定后,说道:“孤有一个打算,想与诸位爱卿商议商议。”
纪卿与几人互相看了看,皆知女皇是想废储,可太女之位关系国本,怎能说废就废。
御史大夫方学民是个急脾气,向来擅长死谏,她身为三朝元老根本不怕女皇,当即站出来道:“陛下,老臣听出您的意思了。您是觉得太女过于仁善,没有陛下当年亲征西戎的英勇魄力。可陛下西征,仅一年就损耗了国库十年的积攒!最后若不是丞相想出奇招,包围了西戎主力,我大晟疆土早就被蛮人践踏!”方御史梗着脖子,又粗声道:“而这几年,并州水灾,抚州干旱,若没有太女两地奔波安抚民心,天下早已大乱。如今太女刚刚回京,陛下就要废储,是要告诉天下人,您偏宠幼女,枉顾社稷吗?”
不消别人再说了,方御史自个便将事情说了个清楚明了,也将女皇得罪的彻底。
纪卿进来时站的靠边,期间女皇从龙椅起身,左走右走,最后恰好停在了她跟前。那凌乱的呼吸起伏声,让纪卿不用抬眼都知道她现在有多生气。
她想女皇之所以站在她这儿,而不是箫太尉身边,就是怕自己没忍住拔剑把方御史给砍死。
正当她眼观鼻,鼻观心的装死时,女皇冰冷嘶哑的问道:“丞相是晟朝的福星、功臣。那丞相说说,朕该不该废太女?”
此言一出,几人都向她看了过来。
作为丞相,朝臣之首,纪卿的态度举足轻重,若她表露出一点对废太女的支持,哪怕是语气模棱两可,底下的人都会随着分裂动摇。
纪卿抿嘴,好看的薄唇被她咬的没了血色,她仿佛真的思索了半天,才说道:“陛下有此打算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但废立储君干系重大,不可操之过急。何况如方御史所言,太女无失,反而有功,陛下此时废储,必使天下不安,朝臣非议。”
纪卿话落,当即便有几位大臣站出来附议。
唯有大理寺卿一派的人,出了名的狗腿子,只会顺着女皇心意谏言。
眼看着御史大夫言语间说到女皇被贱人迷了心,居然要废嫡出皇太女!纪卿赶紧上前堵住皇帝的视线,顺便让几个人将老御史拦下
大臣们反应太过激烈,女皇只得作罢,让众人都滚了。
这一遭闹下来,恐怕女皇会更加忌惮太女,认为她勾结群臣,没安好心。纪卿回府后想了想,赶紧给自己的人去了几封信,然后便踩着初春夜里的寒意在院子里坐了一宿。
第二日,她就头疼烧热起来,向宫里告了假,等御医来瞧后,便开始在家里躲清闲。
官场沉浮几十年,她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陇京贵女,每日只知道品茶赏花,相看儿郎。
她曾在最美好的年华经历过家族没落,世态炎凉。将数不尽的苦在纪家垂垂危矣时尝了个遍。
皇储之争不异于两军交战,甚至更凶险阴毒。当年就连纪氏这种百年世家都被算计其中,差点沦为替死鬼。
如今又是一次储位之争,她再没有兴趣和精力掺和了。
谁当女皇不是当,又不会给她多发一个铜钱,还总想着拿她当刀使。
纪卿轻轻撇嘴,手腕微动,就将一只金丝花猫画成了幼虎。
忽然身后传来轻浅的脚步声,纪卿收回外露的情绪,扬唇向来人看去,却正巧与那人的视线对上。
黑眸如她笔尖墨,其间星芒却似刃上寒光,很美的一双眼。
来人略微怔愣,却率先移开视线。
纪卿咳了几声,却不怎么在意自己,反问对方:“童福说你最近脾胃虚弱,睡得浅,我正好也要养病,便让人将你接来一起医治。张娉看了吗,怎么说?”
男子听她询问,本想替她披披风的手在半空顿住,他垂眸一瞬,终轻轻为她搭在了肩上。
“张御医说还是以前的老毛病,没什么事。”
纪卿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轻声道了谢,便给自己系上了。微寒的春风被阻隔在了外面,纪卿冻了许久的双手开始慢慢回温。
来人姓齐名晋玉,是陇京有名的……弃夫。
齐晋玉原是武将齐家的嫡公子,却因相貌“丑陋”,在早年被亲妹设计打发给了一个武官拉拢人心。可嫁过去不到半年,妻主便因牵涉夺嫡失了圣心,齐晋玉身为正夫被牵怒撒气,饱受欺辱。
继父不喜,母亲眼里没有他,又所嫁非人,偌大陇京没一人帮他,没一处是他的靠山。
直到纪卿偶然遇见他后,日子才有了转机。纪卿在背后助他和离又争回亲父嫁妆,帮他在外立府后,还派人保护……
纪卿做尽了能做的一切,却从未说过对他是什么感情。
齐晋玉也曾恼恨过这人的好意,心底却又不愿拒绝。他想过纪卿总有一天会娶夫郎,到时候自己识趣离开,不会让她为难。
可之后十几年,纪卿没有娶亲,齐晋玉便在闲言碎语中一直留在她的身边。多年相处使他情深入骨,却更加不敢逾矩分毫……
他嫁过人,长得又丑,人又不会说话。在面对纪卿时,齐晋玉都会默默细数自己的各种不足,然后像被拴住脚的鹌鹑,不敢往前一步。
齐晋玉走过去与纪卿并肩而立,他身形修长,将吹来的风又为她挡了挡,然后才回道:“不是风寒吗,怎么半个月了还在咳。”齐晋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说道:“这里风大,若想作画我陪你回屋去画。”
齐晋玉身份尴尬,说起来不过是位蓝颜友人。没有地位,亦没有立场管她的事,可看她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他就忍不住。
纪卿看他一眼,轻叹出声:“你不必担心,我有分寸。现在操戈刚起,我这病还不能好。”,甚至还得更严重些,不过最后一句她没说。
可这人却好似知道她的打算,少见的对她皱起了剑眉,语气有些冷硬:“所以你不喝药,让自己又受风病倒?你的分寸就是拿身体开玩笑,只要不病死便无事吗?”
盯着那张因病而惨白的脸,齐晋玉低沉道:“二十年了,你就不能多想想自己!”
这句话让纪卿微怔,待回神时人已经被气走了。
但她眼前依旧是他临走时的神情。
担忧中带着悲痛的眼神,还有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让她也跟着心悸了许久。
纪卿如今已三十八岁,将近不惑的年纪,同僚中有人孙女都有了,她却连正夫都没有,甚至侍郎也没有。
陇京有人笑她,‘皎皎美人,不好男色;媒公踏破,无人可得。’
纪卿对此十分无奈,当初自己正逢妙龄,原也打算听母亲安排娶一位美貌夫郎,可奈何家门不幸。母亲畏罪饮鸩,纪氏内忧外患,灾连祸结,所有人都等她力挽狂澜呢,她哪还有心思娶亲。
当时也不是没有愿意下嫁的,可自己这不知何时被抄家的情况,怎么忍心拉人家一起砍头。
如此就给耽误了,等再想相看时,便都是些小她四五岁的男儿,纪卿只看一眼就没了心情。
可实际上没人知道,其实纪卿一见到男子就脸红,觉得正人君子不该这样,不该那样。心里以礼法做尺,待人接物从来温和有度。
长这么大,她正眼看过的,只有一个齐晋玉。
可她打心眼里惋惜齐晋玉的身世,对他曲折不挠的品性钦佩万分,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今日突然看到他的神情,纪卿才惊觉自己这么多年,错过了什么
转而想起他的话,纪卿更加的恍惚。
小心翼翼几十年,纪卿为纪氏在陇京再次谋得了一席之地,其中艰苦自不必说。让她哪还想的起自己?
看着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的天,纪卿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那个温柔至极的男子,虽只陪了纪卿十年,却让她一辈子深受影响。
将桌上的画拿起,纪卿向长廊走去,手中随意撕着,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纪氏祖祠。
她对仆人摆了摆手,等人全都离开后,才推开了那扇红漆木门。祖祠里边很大,有两面高墙都放着牌位,由于数量太多,给人一种被几百人盯着的感觉,庄严肃穆中透着股阴沉。
纪卿倒没什么怕的,只定定的看着几个熟悉的名字。
当年之事虽是因母亲和几位姑母识人不清才惹出的祸事,可故人早已逝去,错与对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纪卿信步走到油灯前,将一片碎纸凑近引燃,随后放到了火盆里。
她心不在焉的往里面塞着画纸,心里想着这么多年与齐晋玉的经历,脸色又白了许多。
纪卿其实早就遇见过齐晋玉,但当时两人没有过交际,直到齐晋玉嫁人之后参加的一次宫宴上,他们才说过话。
她感慨此人的才华不俗,身世却这般艰难,不禁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再后来便帮了帮他。
然而时间越久,她就越被齐晋玉眼底的坚韧所触动、揪心。总忍不住想拉他一把,让他活的更好一些。转眼居然二十年了,他们如同知己般相处着,纪卿不在意外界的流言,也不让那些难听的话传入齐晋玉耳中。她细心照顾着齐晋玉,就像照拂当年那个无人相助的自己。
纪卿从来没有动过情,感情上犹如一张白纸。所以今日看到齐晋玉眼中藏不住、容不下的情绪时会惊讶。
如今在静谧的地方呆久了,慢慢梳理完后,她才忽然明白自己耽误了什么,又辜负了什么……
她以为帮了齐晋玉,以为让齐晋玉这辈子有了个安稳的地方好好生活。可她对齐晋玉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折磨……
纪卿低垂着头,呢喃道:“父亲,我真的好蠢。”
突然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吓得纪卿一哆嗦,也将她的情绪打断。
纪卿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刚想转头看去,雷声再次响起。
这次滚滚雷声连绵不断,且越来越响。房间的地面在震动,纪卿站立不稳跌跪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纪卿感到浑身没有知觉时,还以为这是女皇在报复她偷懒怠工。直到漫天火光暴起,热浪和刺鼻的焦味弥漫开来,才麻木的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被雷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