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第174章
虽说已经进入新年正月，但大同江面依然冰封数十余里，众人晨起时只见眼前尽皆一片白雾茫茫，阴冷潮湿的江风宛若钢刀透骨入髓，刮得人遍体生寒。
趁着大雾缭绕不散，明军开始安营扎寨，与此同时，李如松会同三路大军诸位将领开始围绕着平壤城周边查探地形。
牡丹峰果然如同柳成龙的描绘一般高耸于平壤城北部，且峰下的小北城防守严密，虽然李如松率领明军自北方而下，但显然牡丹峰下并不是一个便于大部队驻守的地方。
西边的七星门和普通门虽然互为拱卫，但从相对平坦的地形来看并非难以攻克，而南面的含毬门靠近大同江畔，反倒需要在进攻时仔细考虑阵型的问题。
东边的大同江面宛如一块朴拙的冻玉，冰面上纵横缠杂的纹路如同江水凝固的喘息，因为被扼住咽喉而挣扎出汹涌的痕迹。晶莹的冰凌反射着稀薄的日光，粼粼闪烁，晃得众人眼花缭乱，显然也不易作为主攻的方向。
日军在平壤城四周临时搭建了许多拒马等设施来防备明军骑兵的偷袭，就在众将士骑马绕城时，还有不少衣着古怪的日军守在城上或挥舞着旌旗挑衅，或立在上头叽里咕噜地叫骂。
众人环城看过一圈后便先回到了大营之中。
营中升起炊烟，白雾也开始逐渐消散，日军在城墙上紧张地来回巡逻，直至雾散看清之后，日军的将领便忙不迭地跑到小西行长面前禀告：“大人，大明军队已经将城外围了起来，我们的人也无法再出城查探。”
小西行长亦亲自登上城墙举目远眺：“有没有查探到明军具体有多少人？”
这将领喉间一哽，支吾着道：“根据他们扎营的分布和炊烟密集程度来看，少说起码也有七八万人……”
小西行长下意识便是不信，盖因明军倘若有这么多人同时进入朝鲜，他们不可能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虽然这两日他一直没能找到平日里给自己提供消息的朝鲜乱民头目，但这一切的迹象看起来也未免太过古怪。
如今明军已然围城，想必没有足够的人数对方也不会摆出这般自信的架势，若是他们再不想点什么自救的法子的话，明军光是这么围下去也能将他们活活困死在城中。
小西行长微微一顿，大声笑道：“怕什么？大半年前我们第一军团就能一路无阻地打到平壤城中，更何况上回明军便曾败于我手，既然他们这回要与我们撕破脸皮，那我便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这将领顺应着小西行长这番话露出一副骄傲的神情，眼底划过一道暗光：“大人说得对！管教他们有来无回，要不是加藤清正带着他手下的第二军团孤身直入咸镜道与我军脱节，那么我们早就打到义州去了。属下还听一些从北边逃窜过来的朝鲜人说起加藤清正在咸镜道北部打了败仗，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厚着脸皮给太阁禀报说他打了胜仗，真是不怕别人捅破了他的牛皮大话！”
此人乃是小西行长心腹，惯来便知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不和，故而先将小西行长吹嘘一番，又暗地里贬踩一通加藤清正，果然令小西行长听得心花怒放。
只不过旁边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明白人站着，一听此人这个时候还只顾着溜须拍马，立时有些不忿地道：“小西大人，可是我们城中现下不过一万六千余人，哪怕加上那伙朝鲜人也不足一万八千人，对方人数数倍于我军，难不成我们就要这样被活活困死在平壤吗？”
小西行长虽然心里不如面上那般从容自信，但当有人敢于毫不讳言地当面点破自己的伪装时，他还是会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不由怒喝道：“笨蛋！难道你以为明军真有这么多人吗？我看这当中还不知有多少朝鲜人在里头冒充人头，要是你连朝鲜人也怕，那才是真的上了他们的大当。”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只带着人在城墙上来回逡巡，想要看清明军的真实人数。待来到南门方向后，小西行长果然在含毬门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大规模的朝鲜军队，心头登时一松。
他指着城外的朝鲜人笑道：“看到没有？这么多朝鲜人混在里头，你还真相信他们能有攻城的实力？何况北边就那么大点地，我就不信他们的军粮能跟得上，到时候谁先撑不住还为未可知。”
众人点头称是，连声奉承起来。
只是话虽这么说，待走下城头后，小西行长却再次叫来几名手下的探子，吩咐他们趁着明军还未摸清小路时，将平壤求援的消息送去给驻守在平壤后方的第三军团黑田长政、大友义统以及第六军团的小早川秀包等人。
昨日送出去的消息还未有回应，但今日明军便已兵临城下，方才那些话虽然能安慰下属，却骗不了他自己，小西行长的内心深处渐渐泛起了莫名的忧惧。
探子离开之后，还不待他稍微松一口气，便听手下匆忙来报，说是牡丹峰下聚集了大队明兵，正在朝着山脚下靠近。
小西行长不明就里，扬声与来报的日兵确认：“当真？方才他们军营里头不是已经燃起炊烟了吗？”
时近正午，李如松召集众将开会，依照平壤城外的地形来看，当务之急就是要摸清日军在各个方向的大致兵力和布置情况。
“牡丹峰地势险峻，又可登高扼要，我想先试探此处。”李如松抬手点在悬挂着的平壤地图上。
众人点了点头，想攻平壤城，至少得在牡丹峰方向安排足够的兵力配备，唯有牵一发而扼全身才能给其它方向带来更多的机会。
只是这攻城的人选却不太好确定，杨元轻声提醒道：“牡丹峰地势高险，骑兵要想在这种地形下仰攻打出优势却是不易。”
众人将目光聚在营中的步兵主力身上，骆尚志和戚金手下的步兵虽然也是按照戚继光的练兵方法带出来的步兵，但真要说到营中最为精锐也最有经验的步兵，还是得看吴惟忠手下的老牌戚家军。
吴惟忠拱手道：“承蒙各位不弃，我老吴愿意带兵一试。”
于是就在营中刚燃起炊烟准备午饭前，吴惟忠便率领着手下亲兵来到了牡丹峰下。
城头的日军没想到明军会在此时发起进攻，但仗着熟悉地形，日军很快就从城中调来数千人埋伏在牡丹峰下的要塞和城墙上。
此时李如松已经吩咐手下在城外三个方向分别竖立起一杆大旗，旗面上特地用朝鲜谚文书写着一串大字：“投降者免死。”
日军看不懂这些文字，又因为一贯跟在小西行长身边的翻译张大膳此刻亦被明军掳了去，只得随手抓来一名朝鲜人登上城墙看看大旗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守在旗杆旁的朝鲜士兵一见城墙上显现出朝鲜人的身影，立即便按照吩咐张口用朝鲜话大声叫喊着同样的话语。
日军听清身旁朝鲜人的翻译后，立时恼怒地想用铁炮和弓箭射倒大旗，可惜因为距离甚远而失败，只得骂骂咧咧地作罢。
那名被临时抓来当作翻译的朝鲜人趁乱颤颤巍巍地逃下城墙后，城中的朝鲜人很快也因此得知城外已有大批明军来援，自是暗地里欢呼雀跃不提。
牡丹峰下的小北城乃是严格按照城墙规制所建，其上更有数座诸如乙密台一般使用条石建造的高台，坚固难摧，日军躲在垛口和射击孔后开枪便能轻易将来犯的敌人击退。
山脚下有一片密林，虽然可以暂时抵挡住日军的部分炮火，但当日军坐守城中时却起不到什么效用，反倒对于进攻方的明军而言不太方便，影响阵型的展开。
吴惟忠驱使着手下的士兵保持鸳鸯阵的阵型向峰下冲锋，最前头的士兵手持长盾抵挡住城头日军的箭雨和铁炮，但终究还是因为城头密集的火力而败下阵来，不得不四散而逃。
吴惟忠并未冲在前头，而是留在阵型中央趁乱查看着小北城的军力布置和详细情况，随后赶在自己的士兵即将发生伤亡前下令撤退。
冲在前头的士兵有些慌乱地丢下手中的盾牌转身折返，其后逃下山脚。
城头上的日军兴奋得吱哇乱叫，眼见明军落荒而逃，立时便有一队日军出城捡拾地上落下的盾牌。
正当这伙日军俯身挑选着地上完好的战利品时，明军却出其不意地从周遭的密林里头钻出，这下局势便彻底落在了吴惟忠的掌控之中。要论近身搏战，日军完全难以抵挡训练有素的戚家军，随后戚家军手持狼筅和长木仓等武器干净利落地将这伙日军一一击杀，城上的日军眼看下面混战成了一片，也不敢再随意开枪放箭。
将这伙日军差不多杀光后，吴惟忠才再次真正下令撤退。
回到大营后，吴惟忠赶回主帐当中向李如松禀告道：“这小北城不仅倚仗着城墙和要塞，还有大批日军在山腰位置挖掘工事，再在用来藏身的石头或者沙土堆上穿凿出可供射击的穴孔，人虽躲在后面，枪却是照开不误，是以哪怕我们能用火力压制住城墙方向，这山腰上却是防不胜防。”
“好，”李如松握了一把吴惟忠的肩头，“你们辛苦了，看来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先让你的将士们去吃饭吧。”
吴惟忠吩咐下去之后，再度走回营帐当中，众位将领整个下午便都聚在帐中开会商讨。
确定好攻城的计划后，众人走出帐外时才惊觉他们各路大军扎营的方向正好与定下的计划相差无几，原本刚来到城外时，众人仍想按照三路大军的顺序依次围城扎营，却没想到原来李如松早已提前有了安排。
杨元和张世爵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帐中，却见李如松负手背对着门口，正沉默地注视着墙上悬挂着的地形图。
李如柏被李如松单独留在帐中，见长兄半天不曾开口，李如柏难免有些坐立不安：“大哥，你留我下来是想吩咐什么？”
李如松闻声回头，目光淡淡地注视着李如柏：“你这副急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李如柏搓着手道：“不是啊，方才你吩咐我们回营戒备，我这不是急着回去布置一二么。”
李如松似笑非笑地道：“我看你是急着想回去先补个觉吧，你就在这里坐着，什么时候精神了就什么时候回去。”
猝不及防被看穿心事的李如柏面上一僵，目送着李如松走出帐外，犹自腹诽半晌。
寅时初刻，一伙日军从城门方向窸窸窣窣地摸到明军大营之外，不料日军为首的头目还未下令准备劫营，早有防备的明军就已抱着火铳从埋伏好的各个方向钻了出来，第二排的火铳手刚刚放完炮正想后撤将位置让给后排的同袍，日军便已如猢狲四散一般倒拖着手里的火绳枪往城门方向遁去。
明军也懒得追出去，打扫干净战场，确保日军已经全数溃逃后便拍了拍手，回到营帐中补觉去了。
而驻扎在另一个方向的朝鲜军却没这么轻松，虽说李提督早就出言提醒，但朝鲜军的作战能力和武器盔甲却着实与明军相差甚远，朝、日双方甫一接触，朝鲜军竟还出现了不少伤亡。
一月七日，天阴。
用过早饭，李如松听罢朝鲜军首领李镒汇报过他们的伤亡情况之后，先是温言安抚一番，吩咐李镒记得将受伤的朝鲜士兵送到军医那里好生照看，随后又义正词严地道：“你们的军队战力素养未免也太差了。”
李镒尴尬地一笑：“李提督，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就这么点人也是我们在义州临时招募东拼西凑而来，好多新兵都还没来得及训练便不得不跟着上了战场。”
“罢了，这样吧，你们准备一下，下午我还需要你们去试探一番，到时候你们就……”
李镒听得不住点头，待他将要离去时，李如松才似想起什么，淡声叮嘱道：“对了，点清你们的伤员后，你去找祖承训一趟，他会交代你该怎么做。”
“是，提督。”
李镒走出帐外，正好看见李如柏押着上回被查大受活捉的翻译张大膳出营。
李如柏一直将张大膳送到城门不远处才给他松了绑，随后推了他一把，喝道：“你去吧，记得我们提督大人的吩咐。”
张大膳既见识过砍人不眨眼的李宁，面对李如柏时反倒轻松许多，此番他可谓是死里逃生，忙不迭地道：“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将提督大人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小西行长。”
李如柏冷笑一声，懒得再和他虚与委蛇，转身大摇大摆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