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第157章
青芷闻言一怔,不知曲灭怎会突然提及此事,她尚且记得上回曲灭还曾道他并无传承衣钵之意,今日听闻他过去的经历,也才明白他缘何会有此心结。
曲灭想是从她的神色里看出她的疑问,耸了耸肩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可以慢慢考虑。”
“曲叔叔误会了,”青芷赧然道,“我并非故意拿乔,只是您有所不知,我闲暇之余唯独喜好练武,这医术一道贵在致力钻研,我恐怕难以专心,既显得对您不尊重,更辜负您的教诲。”
曲灭微微凝眉,似在斟酌她的话语。
青芷又道:“不知您是否有撰写医书的意向?若您信得过我,我可以替您誊写,若您平日有什么需要,我也会尽全力为之。”
曲灭看她一眼,倏而有些不耐烦地侧过脸,轻哼道:“罢了罢了,看来老夫这第一次热脸就这么轻易被人扔在了地上。说这么多,你不如先随我去采药,我记得你的轻功不错吧?”
李如松正想开口,却同时挨了两记眼风。
青芷见曲灭并未真正生气,心头一松,颔首道:“好,任凭您老吩咐。”
曲灭走后,李如松才得以开口:“你别听他的,从前他就爱支使营里的兵丁去帮他采药,摔了好几个不说,就连齐衡有一回也曾差点掉下悬崖。”
青芷倒也不是随意夸下海口,她自忖待她突破如意法八层后,她的轻功应当能更上一个层次,遂安慰道:“你放心,既然曲叔叔开口,想必也是真的需要一个轻功好的人来才行,可我小师叔远在辽东,眼下也只有我,若是一再推辞倒显得心意不诚,我会量力而行,绝不会为难自己的,好不好?”
李如松拿她毫无办法,只得点头应许。
是以待院中的三棵碧桃树开花时,青芷便跟着曲灭出门采药去了。
李如松只派了齐衡随行,经过这遭后,他的心境似乎也大为改观,只不过辽东那边反倒让他颇为焦头烂额。
先是去岁年底万历帝派出巡视九边的官员巡视辽东时出了岔子,负责巡视辽东的吏科左给事中侯先春到了辽东,副总兵李平胡故意报称鞑靼来犯,带副将李宁等人出兵捣巢斩获二百余人,然而回程途中路遇鞑寇反致己方精锐死伤无数。
此等刻意邀功之举若非此次泄露真相,还不知过往数年发生过多少回。
巡按御史胡克俭当即上疏参奏辽东总兵李成梁、蓟辽总督蹇达、辽东巡抚郝杰等人收受金帛勾结互庇,同时内阁阁臣申时行、许国等人亦掺连其中,不仅为李成梁多年镇守辽东行掩败冒功之举,甚而亦有收贿张功之嫌。
幸得此番今上派出科臣巡视方才得以揭发李家数十年来掩蔽辽东耳目的罪行,并恳请朝廷彻查辽东多年以来出塞斩获的功绩究竟是否属实。
紧接着,李成梁与郝杰等人纷纷上疏乞去,万历帝虽未批准,但不久李成梁次子李如柏便以原任辽东副总兵之职被降调宣府东路参将。
李如松虽然远在山西镇,但言官们并未放过他。兵科给事中王德完上疏参奏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一门兵权太盛,宜当量以裁撤,稍作抑制,以避尾大不掉的后患,万历帝借口秋防在即没有松口,但李成梁麾下的家将祖承训等人俱被革任撤职,算是勉强给了言官们一个答复。
李如松放心不下,屡次去信辽东,反被李成梁一一打了回来,呵斥他不要掺和此事。
然而朝廷的动荡远不止这一桩,李如松既姓了李,又岂能从这趟浑水里脱身。
万历十九年九月,万历帝亲下旨意,调山西总兵官李如松回京接任中军都督府佥书一职。
这时候徐父与陆氏已经提早回京,他们为了照看青芷这一胎已经离开京城半年有余,因而待青芷身体恢复后便不得不回京处理自家的琐事。
李如松离开京城四载有余,此番拖家带口再次回京,还在路上,京城的消息又传了过来。
其一,负责巡视辽东的吏科给事中侯先春上疏兵部彻查辽东买卖冒功一案已有结果,查明其下都指挥及千百户者各有数百余人,兵部直接将这伙人分作两半,祖上有荫职者可按祖职领取俸禄,无祖职者全数革黜。
其二,李成梁上疏以人言纷论请辞,上不允,李如柏以病为由辞去宣府参将一职,上准其回籍养病。
其三,内阁辅臣申时行辞官,许国因病辞官。再加上六月时辅臣王锡爵因为家中母亲病重请假陪侍,如今内阁仅余王家屏一人坐镇。
李如松回到京城,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朝局动荡不堪,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局面。
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想回来,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同青芷商量过,左右这都督府佥书不过闲职一枚,他交接完军务便打算带着妻儿南下游玩一圈,既能弥补青芷多年没能为义父何心隐扫墓的遗憾,又能正好避开京城这一摊乱局。
只是朱翊钧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他们的人马刚一转道,那位年初才来巡视山西镇的张大人便在其巡视述职的奏疏里夸赞了李如松一番,言道李如松治下军纪严明,边防有序,因而朱翊钧又下命让李如松尽快回京履职以资嘉勉。
是以李如松只得硬着头皮重新调头回往京城,青芷见他眉间郁色不散,反倒安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然圣上和父亲都不让你掺和其中,自是有他们的考量。”
李如松蹙着眉心:“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苦了你们要跟着我经受这些。”
青芷不赞同地摇头:“先不说孩子们,便是当年成亲时你曾说过你我夫妻一体,难不成在你眼里我便吃不得苦?何况在我看来,危中方有机,这些年父亲坐镇辽东确实树大招风,言官挞伐已是家常便饭,军营里头的事我虽不懂,但父亲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也勿要忧心过甚。”
李如松眉心一松,笑着看她:“知知看得倒比我远。”
“是你心在其中罢了,”青芷直言道,“况且我们也的确多年未回,还不知家中境况如何。”
青芷虽然才与父母分别几月,但她心中最为惦记的,当属自家大哥徐聿舟。
可惜此番回京却没见着徐聿舟,六月份的时候,徐聿舟便被朝廷委派去湖广负责主考一事,眼下秋闱刚刚结束,也不知他是留在当地还是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这回林远和陈灵玉夫妇俩也跟着他们一道同行,只是还未进京,两人便转道继续北上,离开蓟辽多年,两人也要回家探亲看望父母。
京城李府依然还是穆夫人坐镇,这几年她偶尔也会去辽东呆上一段时日,但绝大多数的时间她还是留在京城观照着京中的局势。
见到暌违多年的长子一家,穆夫人欣慰之余,也同两人说起了京中最近的局势。
大明自来奉行以文制武,这不仅是吸取前头列祖列宗的教训,也是因为这种方式乃是最为简明实用的法子。
武将在外奋命搏杀有了功勋加身也是完全不足自保的,聪明的人往往会在朝中找好倚傍与靠山,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葬身于朝廷争斗的漩涡当中。
远的不提,便是嘉隆两朝的胡宗宪与戚继光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
此次申时行突然辞官,表面上来看,由头是始于七月时,福建佥事李琯上奏历数申时行十条大罪后朝论弹压不下,但实际上,早在四月时,南京刑部主事汤显祖便曾上疏弹劾申时行欺上瞒下,收贿结党等罪名。
虽说这二人皆被万历帝革职贬黜,但是朝堂物议沸腾,经久难息。
过去这些年里内阁诸位辅臣上疏请辞的次数不下数十回,但万历帝此番不再慰留,究其原因,实则最主要的症结仍在于国本之争。
自万历十四年一意晋封郑皇贵妃后,从当年年尾开始,万历帝便开始久居深宫,免除朝议日讲,又打完卢洪春的廷杖之后,朝堂确实安静了一段时日。
不料十七年十二月,大理寺题评事雒于仁一封《酒色财气四箴疏》彻底激怒了朱翊钧,同时言官们也再次摩拳擦掌地在朝堂上挑动起国本之争。
十八年正旦,万历帝接见四名阁臣时,申时行等人便曾奏请皇帝早立太子以固国本,朱翊钧虽然被那封奏疏气得肝火旺盛,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一番,言道:“朕无嫡子,长子年幼体弱,待其壮健少许,朕心方安。”
但是压抑了这么多年,朝臣们却不是这么好糊弄的,紧接着各部官员便一同题奏皇帝早行册立东宫大典并请太子出阁读书。
内阁四名辅臣分别上疏,再次强调册立太子以安臣民之心的重要性,眼见万历帝无动于衷,申时行只好退而求其次,言道皇长子年已九岁理当出阁读书。
自嘉靖年间起,这出阁读书的资格实际也与钦定太子的身份待遇分不开,因而皇帝同朝臣打了数回机锋,实则问题还是围绕在东宫上头。
直到奏疏的末尾,四名辅臣大有皇帝不立太子他们俱都要引咎请辞的关头上,万历帝才终于松口:“待皇长子年过十岁,朕自会下旨册立出阁一并行礼,倘若科道衙门不来烦扰,便于十九年冬天册立;若再来渎扰,便待皇长子十五岁后再提。”
有了这道口谕,朝臣着实消停了一年有余,老实又无奈地等待着册立典礼的到来。只是没想到自今年开始,朝堂再次因为边防之事群议如沸,当下便有人按捺不住,又将主意打到了这上头。
十九年八月,工部主事张有德突然上疏奏请册立太子。
说到此处,穆夫人停顿片刻,李如松跟着眉心一跳,也不知当时的万历帝是什么心情,但处置很快就下来了:册立太子之礼推迟到二十一年再举行,主事张有德罚俸三月。
其余官员自然不肯,他们安安分分地等了一年多,又岂能在这个时候坐以待毙,只不过万历帝一律弹压下去,旨意已下,严饬在朝官员勿再妄言。
只不过令万历帝没想到的是,此番内阁阁臣再次与他站到了对立面,大学士申时行、许国、王家屏再次联名上疏恳请皇帝履行前谕并于明春册立太子。
只是这封奏疏却有一点猫腻,当时申时行正在家中休病假,但许国上疏时却把他的名字也一并列在上头,因而万历帝派人询问时申时行却不知自己的名字也在上头,只好上了一道密揭给皇帝阐明此事。
不料这封密揭却不知因为何故辗转落到了礼科给事中罗大纮手里,罗大纮勃然大怒,指责申时行首鼠两端,表面上附和群臣共同请立太子一事,暗地里却通过密揭迎合圣意缓行此议。
即便申时行再度上疏解释,但群臣激愤难当,再加上万历帝又将罗大纮及接着上疏的言官们一一贬罚,饶是申时行当年见识过张居正去世后的腥风血雨,也抵挡不住现下这些加诸己身的攻讦挞伐。
于是申时行辞官回乡,许国也借口病假回籍调理。
穆夫人说罢,夫妻俩沉默许久。
见这两人陷入沉思,穆夫人倒也不再多言,她今夜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安两人的心,但其实她也深知这对夫妻的心性,只不过是让他们能够看清时势,才不至于等事到临头时手忙脚乱。
李如松回京去往中军都督府报道后,自此便留在家中陪伴妻儿,直到十一月底,御史张鹤鸣弹劾李成梁气血老衰诸为不法请求罢免其辽东总兵一职,帝从之。
圣旨送去辽东,京城李府自然也得知了消息。
好在穆夫人一早便给众人做好了心理准备,因而府中并未生出任何波折。
过得几日,穆夫人邀请众人共进晚饭时道:“如今你们父亲只以宁远伯身份奉朝,他也多年没来过京城,所以今年他打算回来过年。”
关氏下意识问道:“母亲,那二郎可说他要回来?”
“他是奉旨回籍养病,哪能这么快就病好?”穆夫人淡淡瞥她一眼,“吃饭吧。”
关氏埋下头不再吭声,青芷的视线轻轻扫过关氏母子,随着众人一起动筷。
细究下来,其实青芷与李如松成婚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李成梁一面,当日拜堂时她蒙着盖头,第二日认亲时李成梁又因边防军务在身早早赶回辽东,是以她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公爹有些好奇。
只是还不待李成梁回京,李如松便被一道密诏召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