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145章
三月春末，李如松同青芷骑马驰出宣府城中。
自李如松接调令来到宣府镇已近半年，待他做完交接和整顿后，这才寻着这次机会同青芷一道出门，两人将儿子留在总兵府内，便抓住春末时节携手出游，方才不辜负沿途春光。
溪水潺潺，城外的桃花林附近依然游客如织，丝毫不因季春之尾而折损一丝游兴。
两人停马观望片刻，青芷想起总兵府里头亦种有两株绿花碧桃，看起来虽不及这般深红淡粉的热闹，却也独揽几分清冷春意。
想起当年初识时蓟州河畔出游，两人相视一笑，青芷感慨道：“转眼与阿玉他们一别又是两载，可当日初识时的景象却还似在昨日一般。”
李如松弯了弯唇：“表妹可有兴致去河边走一圈？说来我们也许久没有这般轻松地把臂同游过了。”
青芷见他眉眼间一扫阴郁，笑着点了点头。
这回出门其实是青芷主动提出来的，去岁年尾发生了不少事情，青芷亦知道李如松烦忧许久，因而这次她特地“抛下”儿子，就是想借着出来走走的机会帮助李如松解开心结。
两人沿着河边走了个来回，在一片鸟语莺啼的伴随中，慢慢回忆起从前在蓟州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倒比平日里更加闲适放松。
游完河后，两人再次骑上逐风和踏云往前方驰去。
直至掌灯时分，两人经过一片村落，因为此番出行尚有另一个目的，因此他们并未打算住在驿站里头暴露行踪，只好走进村中试探着询问是否可以借宿一宿。
好在有青芷主动出面问询，借宿之事十分顺利，否则若是按照李如松他们这一行皆是些负剑冷脸的男子，恐怕今夜他们只能露宿野外。
借宿的人家位置靠近村口，家中仅有一对老夫妇在家，青芷礼貌见礼后，方才得知老人的儿子便在宣府镇下的龙门卫里头当兵。
这户人家姓孟，老两口为人很是热情，见青芷他们天黑才落脚，便张罗着想要弄些饭食招待他们。
青芷他们一行一共六人，急忙婉言谢绝道：“多谢二位款待，我们带着些干粮，将就着对付一下就行，就不劳烦您二老了。”
青芷跟着孟老太来到厨房，许是他们刚吃完饭，灶台上还摆着几个用过的碗，其中一个大碗里头还剩一点残汤，似乎是煮的什么菜汤。
她方才便悄悄打量过屋中的摆设，看得出对方家境有些艰难，借宿已是叨扰，又岂能再给对方增加负担。
孟老太似乎很是喜欢青芷，见他们吃的都是些干粮，便带着他们来到主屋坐下休息，又烧了一锅热水方便他们饮用。
几人应付完晚饭，孟家夫妇慷慨地腾出两间空屋给他们居住，如此便是李如松和青芷一间，而剩下的胥九四人便只能挤着同睡一间了。
众人赶了一天的路后都已有些困乏，同孟家老两口打过招呼后便各自回房。
青芷回到他们住的屋子里时，李如松正靠在炕沿边上等她。
见她回来，李如松弯眼笑道：“回来了？”
青芷点了点头，简单洗漱一番便躺了下来。
方才她陪着孟老太聊天，便顺着老人的话头聊到了孟家的儿子和儿媳，孟老太很是健谈，说是儿媳妇带着孙儿孙女回娘家探亲去了，这才正好空出两间空屋给他们借住，青芷自然又感谢了一番两位老人的慷慨。
两人聊得一会，孟老太见时辰不早，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催促着让青芷早些歇息。
青芷打了个哈欠，夫妻俩又聊得几句，夜晚的村子里不时会传来一两声狗叫，但总体而言还是颇为清静，两人很快便阖上了双眼。
意识刚要模糊的时候，却听见不远处的主屋里头忽然传来慌张的呼喊声。
青芷猛地睁开双眼，与李如松对视一眼：“似乎是孟老丈的声音？”
两人急忙起身穿衣，刚打开房门，便见胥九他们也已起身立在院中。
胥九已经提前一步敲着主屋的房门，没一会儿，便听见里头传来有些匆忙的脚步声，孟老丈刚一打开房门，便有些张皇失措地喊道：“几位壮士，快，求求你们帮帮忙！”
青芷探身一看，却见孟老太正俯在炕沿边上不住呕吐，看她脸色苍白，似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只是青芷他们这一行人并无会医术之人，好在隔壁的邻居们都听到了动静，当下便有热心人赶了过来，见到孟老太吐得厉害，忙不迭地唤人要去附近的村子里头请大夫过来。
只是这村子离邻村来回也有近二十里的路程，众人生怕耽误，可见孟老太这般情状似也不好移动，正焦灼间，青芷道：“老丈别急，我们的人脚程快，可以帮忙代跑一趟，只是得请一位熟识的村民一同前去，这样也好节省寻找大夫的时间。”
村民听了大喜过望，当下便有一名青年站出来道：“带上我吧，我认识路。”
青芷与李如松对视一眼，胥九便点了两名手下分别骑马带着这名村民一同出村去寻找大夫。
待他们离开后，隔壁的大婶们又连忙帮忙烧热水，先替孟老太擦了擦脸，见她已将晚饭吐了个干净，却还是不停地犯恶心呕吐，一时都有些苦手。
好在大半个时辰之后，手下便带着大夫赶了过来。
老大夫在马上颠簸了十里地，好不容易才顺了口气，这才坐下来替孟老太把脉，又询问病人晚上吃了什么东西。
孟老丈紧张道：“晚饭吃的是一道炒笋丝，一道蘑菇汤。”
老大夫疑道：“你吃了却没事，莫不是老夫人还吃了什么别的？你再仔细想想。”
孟老丈挠了挠头，又探身去问躺着的孟老太：“老太婆，你想想你还吃了什么其它的东西没有？”
孟老太虚弱地摇了摇头，众人七嘴八舌地道：“莫不是别的原因导致的？”
老大夫摇了摇头：“我摸着脉象，这位老夫人虽然虚弱了些，但身子却并无其它大的毛病，所以才会怀疑是肠胃失和所致。”
一位大婶道：“那莫不是他们夫妻两人一个受得住，一个肠胃弱些受不住？”
孟老丈忽地拍了拍后脑勺，恍然大悟道：“是蘑菇！今日村口有个小伙子来卖菜，老太婆听他说是在邻村那头的山上刚采下来的，她便买了最后剩的一小把回来煮汤。我自来便不怎么爱吃蘑菇，便都留给她吃了，我当时看了一眼，就记得那把蘑菇里头有几只生得略有不同，根部多了一圈白絮，两头都像把小伞似的，可我们也没放在心上，想来就是那蘑菇惹的祸！”
老大夫颔首道：“那便是了，这山中蘑菇本就不好判断，许是那蘑菇带些毒性，好在老夫人现下都吐得干干净净了，我来之前听过症状便简单带了些药来，先熬煮着给老夫人喂下，然后老朽再开一副药方，先调养着脾胃再看看。”
孟老丈连忙道谢：“有劳大夫。”
接着便有热心的邻居接过药材去厨下熬制，待孟老太饮下药汤后，呕吐的症状总算有所缓解，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见孟老太疲惫地昏睡过去，众人便四散而去，各回各家。因为天色已晚，老大夫便在隔壁邻居家中借住一晚。
李如松和青芷正想回屋，却见孟老丈疾步走了过来，对着两人作了一揖，两人哪能受此礼，忙侧身避了开去。
“谢谢两位，今夜若不是刚好有你们几位在，恐怕不知等大夫上门时，我家那老太婆还得多受多少折磨。”
李如松扶着孟老丈以免对方再多礼，青芷笑道：“老丈客气了，本就是我们叨扰在先，举手之劳而已，天色不早，您老也趁着这会休息一会儿吧。”
“哎，谢谢你们，我还得回去守着老太婆，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
李如松目送孟老丈走回主屋，便也握着青芷的手回到他们所住的屋里休息。
天亮之后，李如松一行跟着起身，青芷又去了一趟主屋看望孟老太，见她面色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这一晚过去也并未再出现恶心呕吐的症状，这才放下心来，与两位老人家温声告辞。
孟老丈一再道谢，送走青芷一行人后，老大夫也起身告辞，孟老丈转身回屋，这才想到顺便去收拾一下那两间空屋。
他刚踏入昨夜青芷他们住的那间屋子，便见枕边摆着一块碎银，正想拿着出门去找人还银子，他才想起人家一行人一早便走了。
孟老丈轻叹口气，总归是莫名受了人情，这心底便有些过不去，他回到主屋去与妻子说明这个情况，孟老太虚弱地瞪他一眼，轻声道：“你啊你，若是方才你多个心眼去送一送人家多好，哪能白白收人家这么多钱。”
“我这不是急糊涂了，哎，老太婆，你感觉好点没有，药快熬好了，我去给你端来。”
孟老太笑着摇头，视线却盯着孟老丈有些匆忙的背影，忙扬声道：“你慢点儿，别摔了！”
青芷和李如松继续上路，他们此次虽说是出门游春，但实际上还是担负着一个不大不小的任务。
宣府镇坐落在京师的西北方向，位于蓟州镇与大同镇之间，距离京师仅四百余里，自宣德年间废弃开平卫后，宣府、大同便成了抵御蒙古各部的一线边镇。
便如王守仁当年就曾说过，宣大蓟辽实乃大明四处最紧要之地。宣大之重，可堪称为京师锁钥。不过自俺答封贡以来，西北方向几乎很少再生战事，但在万历元年，万历帝允从当时的宣大督抚所请，拨银让人主持修葺宣府镇下中北两路的边墩和营堡。
因此李如松这回悄悄出门，一方面就是要去巡查这两路的修葺情况，另一方面，他们也要西行顺便去探访一番张家口堡的情形。
宣府镇下唯一一处马市便设在张家口堡，每逢大市，全堡官军都需驻守马市，一为震慑蒙古各部，二为维持马市的秩序，确保互市诸事顺利。
李如松去岁调任时大市已经结束，因而今年他才想趁着这个机会先行了解一番当地的情况，以便三个月后的马市能正常进行。
因而两人顺着中路各堡一路往西，直至在张家口堡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后方才开始调头回程。
再次经过孟家所在的村落时，已是十余日过后。
两人驻马停了下来，那日他们走得匆忙，还不知道热情的孟老太身体有没有恢复，李如松见青芷有些犹豫，笑道：“那我们去看一眼便是，他们两个老人家单独在家，若是有什么咱们能帮得上忙的正好再帮一把。”
青芷心想也是，想来以后也不一定会再路过这里，不如顺道看看，也免得心里头一直记挂。
两人走到孟家门前敲门，不防开门的中年男子却是一张未曾见过的面孔，李如松见他身着斩衰丧服，心头便是一沉。
孟大郎疑惑地问道：“不知几位是……”
李如松：“十几天前我们从此处路过曾得孟老丈和孟老太款待，只是走的那日正好遇见孟老太生病，因此这回路过便想来探望一番，只是……”
孟大郎脸色一变，面上压抑着的哀痛再度漫了上来：“啊，原来是两位贵人，家父去世之前曾经提起过贤伉俪，快请进来。”
几人只好先进屋内，双方交谈下来，李如松和青芷方才从孟大郎口中得知当日的后续。
当时他们离开前，孟老太看上去已经好转许多，服过药后也止住了呕吐的症状，可谁曾想，两日过后，孟老太突然再次犯起了恶心呕吐的症状，只是这回还未等到大夫上门，孟老太便在一阵喘不过气时猝然离世。
众人大骇不知何故，待孟大郎和媳妇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却不曾想孟老丈也因为悲痛过度而缠绵病榻，没过几日便也跟着去了。
孟大郎悲痛万分，只能忍痛替父母料理了丧事，至于孟老太身故的原因，众人猜测纷纭间便只能将缘由归在那几只古怪的蘑菇身上。
即便孟大郎去了镇上报官，府衙那边给出的缘由也还是在蘑菇身上，可一来那蘑菇当日就吃得干净，没留下什么线索，二来当日那名来卖蘑菇的年轻人不见踪影，因此也只能暂时归作悬案。
孟大郎的父母多年感情深厚，孟老太乍一离世，孟老丈自然经受不住这般打击。
青芷和李如松心头唏嘘，只好温言安慰孟大郎节哀顺变，两人去二老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这才有些心绪不宁地离开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