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等么?只能等啊
她呆呆地看着漫天铁花,眸中星火绚烂,没有开口回应,像是沉沦在眸中幻境里。
后来岳暻才发觉她的不对劲。
她根本不是在为眼前花火沉醉。
她的眼中一开始只是茫然和惊诧,后来就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遗憾,岳暻等了许久也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半分惊喜,脸上的欣悦黯然沉下,甚至想开口喝止这场打铁花表演。
小苑夜风习习,她的发轻柔拂过他鼻尖,是淡不可闻的药香,总是与汤药为伍的人,身上就会有这样的味道,像当年的顾嬷嬷一样。
他遥遥望着对面寂静的东次间,心里涌起一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无力之感,低头再看云乐舒时,眼睛里却有了一种类似溺水之人遇救的光华。
他并非孑然一身——
她在他身边,她在他怀里,他只要低头就可以吻到她,他沾染着她的气息,她身上烙印着与他欢爱时留下的痕迹,她已然是他的所有——
她红妆韶秀,像块上佳的鸽子血,他想到的却是锦衣之下的累累伤痕,他突然惊觉自己曾答应过她什么,他不能再逼她了,否则她会碎掉,会连现在这勉强维持的翕然静好一同付之一炬。
他终是缓了脸色,静静拥着她,陪她看完表演。
“谢谢。”云乐舒向打铁花的艺人轻轻颔首,也向岳暻道谢。
三名艺人受宠若惊,再次行礼,而后领了赏赐,随慎怀出了宫。
岳暻一手揽她的腰,一手摸摸她的手,目光温柔如水,“喜欢就好,我们回去吧,你的手有点凉。”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帷房,薛芳见云乐舒脸色不好,忙与两个宫婢打点盥洗之物,扶她到浴室洗浴。
岳暻目送她进入南墙的洞门,自己松了腰带,半躺在窗边的塌上,推开半扇窗牖,肘部靠着引枕,扶额看向窗外那方浅池。
那池子清浅,沉底的彩瓷琉璃片清晰可见,月色清辉寒,水波粼粼色,从池底映射出来的光都是五颜六色的。
宫里宫外都戏称这浅池是琉璃瓷销金窟,天底下最珍稀难得的杯盘碗盏,文玩摆件囫囵个儿地从这窗口掷出,落在池中就成了一文不值的一道风景。
一掷一千金,这池子确实是个销金的无底洞。
但他认为,这是他对她明目张胆的偏爱,能被外人瞩目,被人议论,哪怕被人诟病,他也乐见其成。
天下人都说图璧帝后情深,说他君亦止对自己的皇后极尽溺宠,堪为天下男子表率,那是被世人公认的一份爱。
如今他纵容云乐舒挥霍,越是备受争议,就越是证明他对她的爱别人都看得见,那么她呢,她并非眼盲耳塞,她怎会看不见,怎会听不见呢?
他胡思乱想间,浴房走出来两个宫婢与他行礼。
其中一个道,“王上,娘娘马上好了,奴婢给您备下换洗衣物,等娘娘出来您就可以沐浴更衣了。”
另一个则轻车熟路地加了两处暖炉。
他微微颔首。
云乐舒泡过热澡,身上爽利许多,人也恢复了些许清明,一出来见岳暻在窗边沉默凝思,脸上立即露出笑意,“方才外头冷,又喝了酒,人都觉得是懵的。”
她试图解释她方才为何那般不在状态,这理由却很牵强。
觉出她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怯色,他对她的怜惜又占了上风,他春风化雨地朝她一笑,“今夜燕京不设宵禁,本想再带你去阙楼上看看万家灯火的盛景的不过无妨,下回再去也是一样孤先去沐浴。”
云乐舒弯弯唇角,点头,“嗯。”
薛芳取来药膏子,唤她,“娘娘,奴婢为您上药吧。”
岳暻沐浴一向很快,他从洞门出来,云乐舒的药才上了一半。
云乐舒背对他坐在床头,薄衫半敞,一片肌理细腻,尽管淤痕犹在,仍是满目春光盈盈,薛芳正在为她上药,见他出来,动作一滞,起身行礼,“王上”
腕白肌红的一只手轻抬,拉了拉滑落肩头的衣领。
袖口垂落,露出一截描摹刺青的腕,木樨刺青落在粉腕之上别有美感,只可惜手上勒痕还未完全消褪。
岳暻往床边坐,从薛芳手里接过瑞徽白芝膏,示意薛芳退下。
云乐舒半侧身,想知道他欲如何。
“余下的孤替你搽,还有哪几处?”
岳暻温柔时,全然是个多情的朗润公子模样,云乐舒不觉屏住呼吸,心头些许凌乱,又兼几分惶然,不断回想起此前在这床上的煎熬与凌辱。
他就像披着端方君子皮囊的恶煞,狼戾不仁,杀人不血,偏偏最爱端着一副晴云秋月的模样去迷惑世人。
她没有立即剥开衣裳,下意识推辞,“不必了,伤已经快好了。”
他看着她莹白的一段雪颈,语气越发温柔,“乖,听话,你什么模样孤没见过,把药擦了,今日早些入寝。”
她咬咬牙,缓缓褪下衣服,露出背膀。
岳暻的手指温热,能很好地晕开药膏,他屏息,在她背上交错的伤痕上轻轻地揉,感受到每次轻揉女人若有似无的战栗,这些伤他根本记不起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那狂风骇浪的两次相融里她破碎的哭泣声。
好在,伤痕已经很淡了。
他一边默默自责,一边安抚她的局促不安,“孤从来不想伤害你”
他是个不懂得悔过自责的人。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人之所以承受无端的不公和啮噬,并非归咎于这个人本身,这个世界的恶意是无由的,并不是足够小心谨慎,从不行差踏错,灾厄横祸降就不会临己身,他在血腥里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他潜意识里只会觉得是别人的错,他自己,绝不会有错。
可是当他面对云乐舒时,总是轻而易举地出现自责和愧疚的情绪,可下回再被激怒时,又现出原形,他很懊恼,却不知要怎么经营二人之间的关系。
云乐舒背对他抱着双臂,垂着头,抿抿唇,却不语,心里大抵却是想笑的罢。
“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在密林遇刺,你拼死救下了我,我们躲在山洞里,你手忙脚乱地为我解毒,后来你见我终于醒过来,很高兴你那时候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
岳暻不自觉改了冷冰冰的自称,他喃喃倾诉,兀傲又俊逸的脸庞笼罩着一种难言的温柔。
“我当时不断在想,对你来说更理智的选择明明是先求自保,弃我而去,等安全了再找援兵来寻我,这也便算仁至义尽了,可你——几乎没有犹豫过,就选择了留下。”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阒寂漆黑的山洞,方寸之间,却似无垠桃园仙山,只有他和她相偎相依,一如亡命天涯的眷侣。
“你在当时都可以毅然决然地选择我如今我已经把其他拦阻都排除在外,你只有我这个选择了,为什么你无法像当初一样的坚定,不能把那份坚定用来爱我?”他又回归原点,他这个疑惑反复地变幻,最终还是找不到答案,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没有完全归顺,这也是他频频失控的原因。
他轻叹,放下手中药膏,为她穿衣。
云乐舒讶异他的言论,对岳暻来说,选择可以等于爱么?当日不过是出于朋友之谊救了他,这就成为他耍无赖,逼她屈从的理由么?他把她身边的人翦除殆尽,她就应该理所当然地选择他么?
她感到好笑。
穿上衣服,她感到有了些许的安全感,瑞徽白芝膏被岳暻随手置于床边小几,发出清脆一响,她还未转过身去就感觉岳暻爬上床来。
她立即又回到紧张的状态。
柔软的手按在锦衾上,隐隐青筋。
她不得不开口,“岳暻,你要我如何?”
“要你全心全意地爱我。”像爱云浈时那般的飞蛾扑火,像爱君亦止那般的恩爱不疑
哪怕不能等同,也不要是现在这样,同床异梦,浮于表面的亲密。
她不止一次这样问,他也不止一次这样答,最终都是无疾而终。
她做不到。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她娇怯踟蹰的模样映在他眸中,他再次喟然轻叹,将她的手攥在手里,摁在胸前,“越发拿你没办法睡吧。”
他安置她睡下,自己又下床去熄灭烛台,云乐舒躺在被中,朦朦胧胧听见他轻飘的叹息。
“欲容与以俟时兮,惧年岁之既晏”
岁月如流,等么?只能等啊。
这一夜,如同前一夜,岳暻拥着云乐舒入眠,仅仅只是相依,没有其他所求。
云乐舒闭眼假寐,撑过安然无事的一个时辰,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