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避子汤风波
云乐舒翌日醒来,时辰已晚,岳暻早已上朝去了。
身上沉甸甸的,她额角胀痛,精神萎靡,宿醉加上岳暻的索取使她看起来像一朵霜打的梨花。
窗明几净,阳光漫射进来,水面的波光折射出斑驳光影,她撑着床榻柔软锦衾艰难起身,被那炫目的光影晃了眼似的,倚在床栏发起呆。
“娘娘醒了么,奴婢进来伺候。”敲门声响起,薛芳的声音闯入耳膜。
她霎时一惊,下意识拉被子想裹住自己狼狈的模样。
昨夜实在累极,她后来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要爬起来穿衣到浴房沐浴了,只怕自己此刻袒胸露肉,身上不洁,与花街柳巷的花娘没什么两样。
她虽然已经自暴自弃,却还想在薛芳和阿兆面前维持住最后一点体面。
她打开被子一角,发现自己规规矩矩穿着中衣,身上也没有黏腻痕迹,稍一怔,含糊应了声。
“娘娘,奴婢伺候您梳洗吧,阿兆去给您传膳,王上走前吩咐奴婢给您熬醒酒汤,空腹饮醒酒汤不好,等您用完膳,奴婢再给您送来。”薛芳捧着清水进来。
她接过湿帕子擦拭,脑中闪过几个零星画面。
昨夜事毕,好像岳暻亲自为她擦身换衣,彻底将她收拾干净后自己才去沐浴的。
宫人陆续进来,有的收拾昨夜窗边的狼藉,有的更换床褥锦衾,有的捧了新的摆件重新摆满博古架、高几、桌案、床头。
她瞥了一眼那些花樽、笔山、如意之类的宝玩珍品,心道岳暻还真是慷慨,竟没有因为她恣意损砸就换些低劣的来供她挥霍。
午膳刚摆好,尚寝局的毓贞便来了。
她笑着接过,习惯性探了一下药温就准备喝下。
“王上驾到——”
岳暻随时都可能出没在吾乡山房,云乐舒不觉意外,仍保持喝药的动作。
薛芳、毓贞福身行礼,退居一旁。
“正巧赶上,孤陪你用膳”岳暻朝服未换,精神抖擞,进门见心爱的女人新妆妍丽,眼前一亮,没有发现尚寝局的人也在当场。
“在喝什么?”她无暇理他,他兀自坐到她旁边,凑过去看。
薛芳便替她答,“王上,是尚寝局送来的补汤。”
这已是惯例,没什么好避讳的,只是避子汤这样让人断子绝孙的腌臜物,薛芳实在无法直通通说出口,便自欺欺人称“补汤”。
“不许喝!”谁知岳暻听罢赫然而怒,倏地站起,抢过云乐舒手里喝了一半的药,恶狠狠地盯向躬身候在一边的毓贞,像要将人撕碎般怒喝,“孤何时让你们送这汤药给舒贵妃!”
他捧着那药碗,面色铁青,嗔目切齿。
毓贞一贯古井不波的脸第一次有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回回王上,奴婢只是按例送避子汤给各宫侍寝过的娘娘,这是尚寝局习以成俗的规矩,奴婢奴婢并非”
云乐舒与薛芳的震惊不比毓贞少。
难道送避子汤不是岳暻的意思
难道岳暻要让她孕育他的孩子
她顿时汗毛倒竖,脸色苍白。
“自贵妃承宠以来,她回回都喝这汤药吗?”岳暻深深蹙眉,见云乐舒眼神惊惧,脸白如纸,又急又忧,更心生愧意。
薛芳魂惊胆颤,颤声道,“是。”
岳暻掐着药碗,脸上怒意更甚,语气却克制起来,“吾乡山房和其他各宫是不同的,以后此类事情,先问过孤,你下去。”
他不想她误会,也害怕她误会。
他在郦婼樗生下岳岘之后确实与尚寝局明确说过不希望各宫诞育龙嗣,可自从遇上云乐舒,他的心意不知不觉改变了。
他深深记得,烛光摇晃里云乐舒抱着岳岘静静守在顾嬷嬷病床前的模样。
也许,要与她生儿育女的念头便始于那温馨一幕,在遇刺那夜甚嚣尘上,又在看到她怀着别人孩子的那瞬间燃到巅峰。
他后来只觉得,若是不能与心爱之人孕育后代,是人生一大憾事。
他不想遗憾,他二十几年里遭遇缺憾无数,如今只想要诸事圆满,尤其是与她相关的事情。
毓贞浑身觳觫退了出去,连药碗都不敢上前收回。
“这避子汤不是孤的意思,孤”他心急欲解释。
药味的苦辛萦绕鼻尖,他忐忑的目光在手中那黑漆漆的药汁上掠过,而后直勾勾落到她苍白的脸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眸光顷刻转为阴冷,语气沾染了怒气,“你知道这是避子汤”
她没理由不知道。
她从医,熟知各种药物,怎么可能闻不出补汤和避子汤的区别。
云乐舒看着他,缓缓点头,“是,我知道。”
岳暻痛苦闭上眼又睁开。
所以方才她的害怕不是因为误食避子汤,而是由心抗拒怀他的孩子。
他高高抬手,用力将药碗摔在桌上,桌上瓷盏瓷盘汤汤水水登时七零八碎,汤汁药汁溅了两人一身。
她看了一眼染上脏污的衣裙,慢慢平静下来,缓缓起身去内间换衣,不接他的话。
岳暻这会儿也冷静下来,吩咐薛芳,“把这里收拾一下,重新备膳。”
他随她进了里间,兀自将脏了的朝服脱下扔在一旁,身上只余一件石青色宝相花刻丝的中衣。
她换上夹绒的苏绣月华锦袍,弯腰慢吞吞整理裙幅,整个人安静得叫人害怕。
锦袍下是璎珞玉带勒着的一截窄腰,岳暻突然便想起那年大佛寺窥得她孕身一幕,花前杏花烟润的姿容,玲珑曲致的身体,因孕育了一个生命而微微隆起的小腹,眼角眉梢洋溢着的光彩
她怀孕时候光可鉴人,浑身散发着为人母的喜悦与满足,他再不肯承认,也无法否认她对那个孩子的爱。
他下意识盯着她的细腰,又想起她被文家那个毒妇害得摔下石阶流产的事情。
她和母后终究不同,失去孩子对她来说是铭心刻骨的,怀孕一事可能就此在她心里留下阴影与魔障。
她抗拒,她害怕,是正常的,而他为尚寝局的错误迁怒于她,是否过分了些。
一道人影罩下,云乐舒发觉自己被人从身后轻轻抱住,她被迫直起身。
一双修长的手环过她双臂,温热的掌心隔着衣料贴在她肚皮上,她本能地蹙眉,不得不停下整理裙摆的动作。
“吓着你了?”他气全消了。
云乐舒不想探究他态度为何突然转变,就势点点头。
“孤懂你心中疮痍,不会逼你必须为孤生儿育女,一切顺其自然便是,只是那避子汤伤身,往后不许再喝了”
岳暻像寻常人家的体贴郎君,与她耳鬓私语不断,云乐舒只觉魂儿散荡,心思早飘去千里之外。
她本也有过那样一个体贴郎君——
她小产后,他就开始饮避子汤,药方中有一味药叫做雷公藤,雷公藤味苦、辛,有小毒,他每次喝完都会腹中似灼,胃里如搅,夜里还冒冷汗,辗转难眠。
她告诉他,避子汤若是配给女子,同样剂量的药材,毒性则弱上许多,效用也会高上许多,且也无需雷公藤这味药,避子汤她来喝无疑更合理。
他却不舍得,宁愿伤自己十分,也不愿她损耗三分。
他对她的好,像父兄,更超过父兄,他把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并以他的生命笃行。
可是,她失去了他,且永远失去了爱他的资格
“儿女亲缘不能强求,便看天意吧,若是老天有眼,赐孤一个女儿,孤一定斋戒持身,不再妄动杀戒”
说到孩子,云乐舒走失的思绪猝然从前尘影事里抽回。
岳暻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孩子的渴盼。
云乐舒太懂这个人事在必行的决心,哪怕只说随缘,他也要暗暗使力,推促事情达成。
如若没有避子汤,以他这种虎狼般的行房频率,她怀上孩子是迟早的事情,更别提他有心促孕。
“举誓须慎,你旄麾一指,便是焦土横尸无数,杀戒这条只怕是难以脱戒。”她目光冰凉,嗓音幽微,因背对岳暻,唇边明晃晃亮着讥讽的笑意。
岳暻满心都是软糯可爱的娇娇女儿,偏就听不出她的冷淡与讥讽。
“你怎么就不信,孤愿意为了你和女儿尝试弭兵罢战呢?孤真心想要个女儿,你成全孤吧,好不好?”他抱紧她,晃了晃,撒娇乞怜一样。
她轻轻点头,说好。
岳暻便开心了,拉起她的手,“饿了吧,我们去用膳。”
两人回到外间,饭菜已经换了一批,方才的杯盘狼藉已经不见踪影。
用完膳,岳暻又陪她在窗边静坐煮茶,她捧着本聊斋志异,才看了几行字就放回桌上。
她心乱如麻。
往后不再有避子汤,她要怎么不动声色避孕呢?
她出神片刻,再回神时,岳暻已凑到她身边来了。
他轻轻掐在她腕上,手心覆在她的手背,而后缓缓松手,手往下一滑,手指像狐狸钻穴挤进她防御不严的拳心,得意地将她纤长的手指全攥在掌心,她的手背手心是暖的,手指却冰冰凉,他便那么捂着她的手,直到十指回温。
他喜欢把她的手收在掌中的感觉,就好像抓住了自己渴求的一切。
“若是嬷嬷泉下有知,知道孤有了你,或许也能放心了。”岳暻摸到她指间银戒,突然感慨道。
银戒被她戴了些日子,泛出柔润的光泽。
云乐舒淡笑不语。
“好好儿收着,若是若是他日他逼你你就告诉他嬷嬷说‘得不为喜,去不为恨’,不该他的不要强求”
顾嬷嬷临终前赠她银戒的用意她直至入岳那日才顿悟。
原来顾嬷嬷早就看出了岳暻对她的意图,也知道他或有一日会用手段逼她屈从,所以留下银戒给她,想尽余力帮她脱困。
可惜,小小一枚银戒,哪怕裹挟着岳暻与顾嬷嬷之间的厚重情分,也无法与岳暻的丧心病狂抗衡。
“很久不曾听你吹笛了,还记得当年在金陵第一茶,你便吹了一曲《折杨柳》,那笛曲吹得甚妙,孤当时还不知是你,还道人不可露相,是孤小瞧了你去。”
“那时候不过是有感而发,恰借笛曲宣泄思乡情思罢了,乐器演奏无非一个‘情’字,曲中含情,自然能触动人心。”
岳暻打量她波澜不惊的眼波,问她,“何时再吹《折杨柳》?让孤借借光,聆听聆听仙乐?”
“你想听,我便吹给你听,只是《折杨柳》为思乡曲,在‘吾乡’山房吹《折杨柳》,是很不应景的,”她眉目如水,悠悠流向他,柔,却不媚,“吾乡在此,谈何思乡,又哪里能以情催乐,你说是否?”
她在哄他高兴,他却当了真,真以为她满心归顺,再也不当自己是图璧之人了。
岳暻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用力吻了吻,然后兴味十足道,“孤这便命人取笛子来,你吹给孤听。”
她抽回手,“可惜技法生疏,记性也不似从前,怕是旋律都记不清了,我记得当年你送过我一册琴谱,我留在嬷嬷那里,我去取来。”
岳暻旋即站起身,“孤陪你去。”
两人便并肩去往顾嬷嬷的小院。
白墙青瓦的屋舍与世独立,曾经爬满戎菽的藩篱空空如也,藩篱内也不再种瓜果谷穗,里里外外透出室迩人远的苍凉之感。
岳暻每回到小院来,总是独自一人,偶尔也在这里彻夜静坐,直待天明方归。
这回身边多了云乐舒,他心头那片孤寂和悲伤竟然消散了。
顾嬷嬷的离世对于他而言,是刮骨剖心一般的痛,他孤活于世二十多年,唯一能获取温暖的地方,就来源于顾嬷嬷。
她枯槁干涸的生命哪怕揉碎了,也能挤出蓬勃的爱来为他燃烧取暖,她贫瘠而苍白,给他的东西却比他那雍容华贵的生母给他的,更多,更珍贵。
“笛谱在这儿。”云乐舒从架子上寻到笛谱。
她才翻开一页,岳暻不知为何突然紧紧抱住她,把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她合上册子,小心翼翼问道。
“说你永远会陪在孤身边,永远不离开——”他似乎在恳求,话却说得霸道。
“啊?”她没反应过来。
他收拢双臂,几乎抱得她喘不过气,更加不容置喙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孤要你现在说你会永远陪着孤,白首不渝,现在!”
她只好一字一句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直到死”
他松开了她,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