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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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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渡口时,透过扬起的帘幕,君亦止瞥见街边一家悬着“弦琴合音斋”彩幡的铺子。

    他伸手撩开帘幕,吩咐道,“子缪,买一把古琴来,不拘材质。”

    晏子缪随即夹紧马腹,调转方向往商铺而去。

    “你买琴做什么?”云乐舒好不容易从噩梦的余惊里清醒过来,轻轻挣脱出他的怀抱,不解问道。

    莫非君亦止还会弹琴

    她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寻常的世家子弟尚且以通擅琴棋书画为雅贵,何况他是金尊玉贵的帝王。

    可眼下急于返程,他买琴做什么?他手还受了伤。

    “古琴音色深沉,余音悠远,有怡情养心之效,试试能否缓解你的梦魇吧。”君亦止略挺脊背,因长时间抱着云乐舒的酸痹才有所舒缓。

    云乐舒微诧,心中那股异样之感又似初春新芽,一点一点地钻出土壤,她感到无措。

    她本想开口拒绝,可见他那样周到心细,又不忍拂他好意,终究只诚挚地与他道谢,“多——”

    “你要不要数一下,重逢这些时日,你与我说了几次谢谢了?”君亦止目光柔和,语气略带揶揄。

    她却垂眸,“我不知道除了对你说谢谢,还能做什么”

    “你尽心尽力照顾我这个病患,还不够?”

    “可是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

    “那也是我欠了你的。”

    “你没有欠我,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都是因为我才让事情变得这么糟糕”

    她陷入了一个不停自我反省,自我指责的轮回,她将身边所有人的不幸全归诸自身,似缚巨石,层层加码,最后沉溺深渊,无法逃脱。

    \"早知道为你受一次伤便能惹得你这般心焦愧疚,当年就该设下苦肉计诳你一场。\"君亦止察觉出她心绪渐浮,刻意将话说得轻佻不羁。

    “你虽没用苦肉计诳我,却用了缓兵之计——”君子协定可是她踩过的最大的陷阱。

    君亦止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尴尬,语气愈发柔缓,“那次是我对你不住,如今我们俩不如算是两不相欠,谁也别翻旧账,可好?”

    “两不相欠?”云乐舒低吟。

    是一切重头开始,另起新章之意还是前缘旧事尽释于此,相忘于江湖之意?

    “虽非旧雨,可为新知,便当作你我今日重新认识对方,你只是个江湖行客,我也只是个五陵年少,因缘际会,由一场英雄救美相识相知,成为知己——”君亦止剑眉微挑,星目灼灼,满含笑意征询道,“你看这样的话本情节可称心?”

    云乐舒被他一本正经的态度逗乐,心中阴翳一扫而净,瓷白小脸舒展笑颜。

    她顺着他的话,笑道,“五陵年少的气质你还差点儿。”

    “敢问我身上哪点担不起五陵年少四字?”君亦止意兴盎然,似乎真心想要向她讨教。

    “清贵与骄矜你皆占了,唯独缺了点纨绔之气,板正了些,也肃冷了些,我见过的世家公子大多玩世不恭、纵情享乐,鲜少像你这样正经的。”她歪着头打量他,觉得自己总结得极到位。

    君亦止任她瞧着,对这样的回答欣然接受,“清贵骄矜,却无纨绔之相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你对我的褒赞之词?”

    虽说这是她的客观评价,但被他这样断章截用,却也显得没脸没皮了。

    云乐舒也学着他的语气打趣道,“后面不也说了你板正肃冷吗?两相抵之,不褒不贬。”

    马车行进,两侧车窗垂落的帘幕轻荡,荡开不远处的水天一色,马车行驶的哐当声渐渐被潮水翻浪的声音包裹。

    君亦止拂了拂襟袖,唇边带了丝玩味的笑,略往她一侧倾身,却作出失望的姿态,“还以为你眼中的我有所不同我平时待你很严肃?”

    一阵笃笃马蹄声趋近,晏子缪背着一把琴回来了,“公子,咱们到渡口了,您要的琴亦买回来了。”

    马车停下,君亦止随手抱起正欲出逃的兔子,转身递给晏子缪,复折身伸手过来,准备扶云乐舒下车。

    日暖风和,水面上的风漫灌而来,拂起衣摆猎猎。

    君亦止高举的手掌长阔,似乎能掬起清风一抔。

    他立身如雪松,站在风中,近在眼前,却让云乐舒感到有些虚实难辨。

    她疲惫地扶着马车的门框,轻轻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那掌心的温度让她感到莫名心安。

    是啊,别人才有资格评价他板正肃冷,她却不能,因为在她面前,他永远没有显出肃正的一面。

    渡口处停着一条毫不显眼的船,船身不大,但能容下二十个人左右。

    除了张弼、君亦止、云乐舒、晏子缪、蓝玄外,船上还有舵工四名,四名摇橹主力,一位厨娘,一位随侍婢女,以及数名护卫。

    其他人已先一步登船等候,君亦止与云乐舒上了船,船才驶离渡口,顺风南下。

    船下本开槽以充货舱之用,但只放了张弼的几大箱药,以及船上一行人一应所需之物,顺风顺水而行,摇橹的船夫大部分时间都无需出力,船亦比其他货船要快得多。

    甲板上有数间房舱供人起居,君亦止与云乐舒的房间相邻,蓝玄、张弼与晏子缪住一间,其他的一间为厨房,另一间供其他船员临时休息。

    “爹我们要回京了。”云乐舒坐在床头,摩挲着装着罗不悔骨灰的金斗瓮,神情平静无波。

    她起身,信步到窗前,看着江潮连水平,波上舟楫摇,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看到日暮时分,丫鬟阿兆送了膳食来。

    阿兆芳龄十七,比云乐舒矮一个头,生得手脚秀长,肩薄腰瘦,标致的瓜子脸上双眸灵动,眉儿弯弯,唇瓣有些厚,徒增了几分厚朴,着一件滚边褙子,露出两截水蓝的棉袖。

    天气尚寒凉,她却好似不怕冷,将两侧袖口挽起,显得极干练爽落。

    “姑娘,该用膳了。”阿兆的声音甜美,一如她淳朴伶俐的形象。

    云乐舒才从满目的霞辉中收回目光,转过身来。

    阿兆一直在后厨帮厨娘整理碗具杂物与瓜果粮肉,云乐舒上船这么久她都未有机会一见。

    乍见美人悠悠转身看向自己,便只捧着膳食呆呆地半张着嘴,一时竟忘了反应。

    似蹙非蹙两弯眉,点点春水映双眸,鬓发如云掩玉面,唇色微浅显病容,可尽管病恹恹的,也当得起清逸绝尘四字,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

    “你叫什么名字?”云乐舒徐步桌前坐下,微微扬起头问她。

    “啊?哦,我叫阿兆,姑娘。”她甫一开口,阿兆便更加手忙脚乱。

    要知道,她可是活了十七年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大美人呢。

    阿兆将膳食一一摆到云乐舒面前,便站在一旁伺候。

    “阿兆?这个名字很好听。”云乐舒朝她淡淡一笑。

    生得美貌还不摆架子,阿兆忽然对云乐舒有了极大的好感,见她言语亲和,自己便不再拘谨。

    “谢谢姑娘夸奖,我也很喜欢阿兆这个名字,阿娘说生我时下了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她本来想要叫我阿雪的,是阿爹说雪字流俗,还不如叫阿兆好听,阿娘终究也拗不过阿爹,我便叫了阿兆这个名字。”

    阿兆口齿清晰,声音清脆,有种邻家小妹的感觉。

    她顺口道出自己名字的由来,说罢后又略感冒昧,怪自己管不住这话痨的坏毛病,偷偷去瞄云乐舒的反应。

    云乐舒并无被叨扰的不耐,只是迟滞地捧起瓷碗,看着桌上的菜发怔。

    桌上摆了几碟小菜和点心,是她平时爱吃的,可是她拿起碗筷时,却没有半分胃口。

    又想起自己总在给君亦止添麻烦,若连吃饭这样的小事都要人家为她操心,未免作害过甚。

    她拧眉,胡乱夹了口菜,略显艰难地吞了几口粥。

    “姑娘,要不要阿兆去厨房要一些别的菜过来?”阿兆看出她食得尤其勉强,询问道。

    “不用换,我只是没胃口,这些菜我是喜欢的,我可以吃得下。”云乐舒为了使她信服,又夹了一筷子酱肉丝放进嘴里,缓缓嚼了起来。

    “你随我们到京都去,来回路程大约小一年之久,你父母如何放心得下?”云乐舒以为阿兆也是何坚的家仆。

    阿兆一滞,然后笑道,“阿爹阿娘早已没了,我十岁起便入了闲引阁,此番被君上择来伺候姑娘,大概会与子缪哥哥一样留在京都吧。”

    “对不住,我无意触碰你的伤心事”云乐舒怜悯地看着她,略显无措,眼底浮现出悲伤。

    阿兆来前已从晏子缪那里得知云乐舒的一概情况,知道她自小失恃,日前又才没了父亲,可谓与她同病相怜。

    她忍不住宽慰道,“姑娘别自责,我想得很明白,那些年吕氏当权,我们活得极其不易,阿爹阿娘是纯善老实之人,被豪绅地主敲骨榨髓,活得连牲畜都不如,活着也是受罪,去了反是解脱,而我,刚开始确实很痛苦,但逐玉大人将我捡回闲引阁后,我便跟着阁中前辈们习文断字,操练武术,与他们一起做买卖、出任务,过得可有意思了,我阿爹阿娘看到这样的我,定然也十分欣慰。”

    阿兆眯眼笑的模样像极了一朵绽在枝梢的海棠花,明媚得让人根本想象不到花开之前那番凌寒忍霜的凄苦。

    云乐舒看向阿兆的眼神里充满敬佩。

    她崇慕阿兆身上那种仿佛只有被淬炼过无数次才能拥有的坚韧乐观。

    她不停在想,自己这样胆怯无用,避世悲观,总在害怕彷徨,如何才能拥有阿兆这样的的勇气呢?

    她与阿兆很是投契,二人竟不知不觉聊到更阑漏尽时。

    君亦止亥时便想过来了,可从房中听得隔壁二人畅语未停。

    难得见云乐舒有兴致与人说这么多的话,他自然愿意给她们留些时间。

    只是天色已夜,她一日一夜都未曾好生安眠,安神药也已热过两回,总归不能再拖下去了。

    云乐舒慢悠悠的,竟也将阿兆送来的食物全吃光了。

    阿兆看着光盘光碗还想着定要向晏子缪鼓吹一下自己的卓然功勋,让他好好犒劳自己一番,正美美地想着,便看云乐舒掩口打了个哈欠。

    窗外明月高悬,只余潮汐涌动的声音,阿兆惊道,“竟已这样晚了,姑娘你倦了吧,我去拿水来伺候你洗漱。”

    阿兆爽利地将台面一收,捧了碗碟出了门去,君亦止后脚便端了药过来。

    “你伤了手,怎么亲自端药过来了?”云乐舒接过他手里的托盘,半是嗔怒半是心忧。

    君亦止着一身银白色绣云纹的长袍,未佩腰带,略显松垮地垂泻而下,显得极慵懒闲雅。

    看样子,是已沐浴毕准备就寝了。

    “左手用的是虚劲,未使上力的。”他屈身坐下,好脾气地与她解释,目光在她脸上浅浅掠过。

    云乐舒觑他一眼,垂眼见托盘里有两碗药,便问道,“为何今天有两碗?你的药还没喝?”

    刚舒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君亦止微挑起眉,故意逗弄,“你忘得,我便忘不得吗?未免太宽于待已,严于待人了吧?”

    “我和阿兆说话,这才不小心忘记了”云乐舒面露赧色,说话声越发低渺。

    “好啦,药都热了两回了,赶紧喝了吧。”君亦止伸手探了探碗壁,温度适宜,“安神药中加了山参、熟地黄、肉苁蓉,会有些苦,可拿这甘草梅子佐药,减轻口中苦涩。”

    疏长手指扼住装甘草梅子的瓷碟,轻轻送至她面前,收回手时,捻了一粒色泽莹润的梅子在指尖。

    梅子已去了核,被腌渍得酸甜可口,君亦止将软皱的梅子含在口中,捧起药碗一饮而尽。

    云乐舒便也抱起药碗,咕噜咕噜地将药喝下,又拧眉咂舌地捡了两粒梅子含在嘴里慢嚼缓咽。

    口舌之间,充斥着药的涩苦,辗转过梅子的甘沁,丝丝回甘卷去苦味,流转在唇齿间,秀眉逐渐展舒。

    她抬眸见君亦止也微微皱着眉,便捧了甘草梅子送了过去。

    君亦止从碟中拿起一颗,看了一瞬,忽然笑道,“原来这便是同甘共苦。”

    “倒真是如此”云乐舒也笑。

    “公子也在?”阿兆送了洗漱用具来,见了君亦止略有诧异。

    君亦止略点了点头,起身看向云乐舒,宠笑道,“我先回房了,你洗漱吧。”随手收起药碗和瓷碟,转身走出房门。

    阿兆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国之君也会给人端茶送水?也会对人笑得这般温柔?子缪哥哥不是说君上最是金贵自矜、笑比河清的吗?

    洗漱后,云乐舒独自拥衾倚在床头,靠床一侧亦开了小窗,她便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看向窗外的月轮。

    饮了那碗安神汤,手脚都有些微微发暖,房中燃着苏合迦南香,伴着海风浪声。

    她已睡意延绵,却拧了一把胳膊令自己清醒,生怕自己睡着。

    他们的船已从河道驶入海域,深蓝色的海面在夜间显得幽深难测,拍打船身的浪潮使船身被迫动荡,桅杆上高悬的帆幔兜住海风,发出呼呼的低响。

    这样无依无靠漂荡在深海之上的感觉,她很不喜欢。

    她仰脖看着天际,冷月无声,流风低鸣,只觉得不安,更兼悚惧。

    忽然传来一声低醇的琴音,云乐舒杏眸忽转,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徐缓的琴音从邻间传来,余音袅袅不绝,如鸣珰击玉,亦似松烟入林,有种缥缈的抚慰之感。

    散音低鸣似诉,声声入耳,缕缕侵心。

    虽然因缺乏多变的弦音显得有些单薄,却胜在谱琴者熟知每一弦的韵律,仅用七弦便将琴曲的抑扬顿挫诠释得极好。

    谱琴者应极精于琴道,亦在琴中倾注了真情。

    这曲子她从未听过,柔缓如山涧婉转依硗塉,轻曼若子规声里雨如烟,偶有几声短促断音又似泥融沙暖鸳鸯鸣,听起来颇有几分隐居山林,寄情山水的旷逸畅然,如同置身于清君雅客向往的化外之地。

    错落琴音勾勒出一片祥和安宁,云乐舒不自觉想象此刻君亦止单以右手抚琴,却怡然自得的模样——

    这夜,她伴着琴声入眠,难得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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