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疑云起(二)
从贤引阁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君亦止将木樨刺青图腾画下交予闲引阁,命人去查最近坊间是否开始时兴刺青,珣阳京中是否时兴以木樨熏香。
若是,便是他多虑了,他不再疑心,若否,便以薛鱼为引,往下严查,总能解他所惑。
他心神不定地走在街上,万般街景形形色色,却无法抹去脑海里浮沉隐现的那枚刺青。
正想得出神,听见逐玉唤他。
“公子,前面似乎有状况。”见前方不远处有百姓围观,逐玉提醒道。
君亦止走上前,经围观群众之口获悉始末,不禁面露愠色。
珣阳府令赵立盉是该反省反省了,在他的辖区内,才短短半日,这样的事情便被他撞上了两桩,他很难不怀疑这位赵府尹的管辖之能。
包子摊位前,一个浑身褴褛乞丐模样的男孩伏在地上,身体满是淤青和血迹,一只手死死抓着一个包子,说什么也不放。
摊老板一脚踩在那孩子小小的手背上,包子被踩得稀碎,馅料从那孩子柴火般的指缝间挤溢而出,混着泥土和鲜血。
男人身形肥壮,四肢粗大,想必这一脚踩得不遗余力。
那孩子闷哼一声,面露痛苦之色,包子和着血黏稠地糊在地上,众人见了只觉好不恶心。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里有人开口求情,也有人劝男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男人却咒骂着,对那孩子又踢了几脚,这分明是泄愤,一个包子罢了,便要了人家半条命吗。
“小兔崽子,你母亲快饿死了与我何干?我又不是那济世菩萨,凭什么要赊给你,不赊还抢!呸!”抬手狠狠打了那孩子一巴掌。
那孩子受不了力身子被打得歪在一旁,身上伤痕无数,血迹斑斑,眼睛却坦然坚定地睁着,不求饶也不反驳。
“逐玉。”君亦止出声,示意逐玉出手。
纵然珣阳是首都,贵为图璧最为繁华之京,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暖身。
京城治安及百姓归属的问题若是长此以往,百姓生计无望,走至绝境便容易生出极端之事,也会阻碍图璧的稳定。
每日上朝,群臣深谙报喜不报忧之道,对此种事端却很少提及,虽贤引阁利用自身的产业广济贫民,但若是在朝为官不替民所谋,要他何用。
逐玉正欲向前,君亦止却突然按住他的肩,示意他等等。
那卖包子的男人谩骂不止,却突然停住了,只张着嘴巴“啊啊”地怪叫,他用手拼命地抠喉,却还是发不出声,众人看着他怪异的举动,疑惑不已。
君亦止墨如黑耀的眼眸流转,环视一圈,一个女子掳获了他的眼光。
卖包子的男人身后,有一处流丹飞阁。
阁楼瓦砾之上,赫然立着一个紫衣如云、黑发如墨的女子,恰如琪花瑶草,自是风流。
她崛然独立,气质绝尘,一身霜紫色浅袖束腰流云装配一双精巧轻便的鹿皮靴,腰间系着的流苏环扣被风微微拂起,又落在身侧。
云乐舒并不知,她今日频频出手行善,即将给自己招惹什么样的祸端,更不知自己一念之举,将改写自己的宿命。
顺着君亦止的目光看去,逐玉先是一讶,下意识转头看向君亦止,说道,“公子,是方才那姑娘。”
君亦止抬头,看向阁楼飞檐,目光久久凝结在那女子身上。
似乎被那临风而立,芝兰玉树的身影蒙住了眸光。
他的猜测开始摇摆
若薛家之女有这样出众的容貌,又何以沉寂宫中,默默无闻三年?
一时间,对她的兴趣便如雨打枫林,一发不可收拾。
君亦止仰头而视,见她怒目圆睁,盯着卖包子的男人絮絮叨叨不知骂了什么,娇俏明媚的模样投映在眸中,令人移不开眼。
君亦止心中蓦地一动。
他见过的女子很多,要么出身富贵人家,骄纵凌人、跋扈嚣张,要么养在深闺,小家碧玉、克己慎行,要么出身名门,过度庄重,才华横溢的也有,却总免不了自视过高、恃才傲物,美丽惊艳的也不在少数,却都千篇一律,落了俗流。
可这个女子分明耀眼十分,却又像无暇美玉,由内而外地透出温润内敛的光。
君亦止惊觉自己对她的评价实在太高,旋即露出嗤玩一笑。
或是身上的谜团给她增光添彩了,若是寻常一见,未必能勾起他的兴趣。
云乐舒身子微微一侧,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可推测方才射向男人喉间的那枚细针便是从她指尖所。
此刻她手握银针,自胸前往外一划,第二针便飞速射出。
君亦止看得真切,她会武功,并且修炼了飞针术。
只见那卖包子的男人,腿间吃痛,随后毫无预警地摔倒在地。
有一只脚已没了知觉,男人一时吓得眼泪直流,嘴巴依旧说不了话,捧着脚噫噫哇哇地大哭起来。
他以为自己突发恶疾,便也顾不得那孩子,在众人的提醒下狼狈地爬起来,支着一只脚,一跛一跛地往医馆的方向跳去,滑稽的模样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此时云乐舒露出得逞的笑,从阁楼一跃而下。
裙角飞扬,环佩鸣动,如仙子驾鹤登临。
众人乍见她的容颜,均感惊诧,这市井街巷之中,鲜少见得这样的美人。
“各位是很清闲吗?盯着我可有银子拿?还不快走?”街巷被堵得出行不便,看客们却一个个似乎不打算离开的样子,云乐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方才那孩子被打得那么惨都没有人出手相救,真是一群只会看热闹的无心人。
感受到那女子眼里寒光,语气轻蔑,众人悻悻离去。
有的人还不死心地回头偷偷多看一眼,纷纷心想这女子美则美矣,德行有亏啊!
君亦止沉着眸凝着她,唇边却有笑意。
心道这女人虽然翩若轻云出岫,但性子却烈如长缨回环,这副嫉恶如仇的侠义心肠,倒有几分江湖侠客的味道。
君亦止收了笑,心中浮念万千,轻摇折扇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木樨香木樨刺青清风斋薛鱼
云乐舒小心扶起那浑身是伤的孩子,不顾他别扭挣扎,从怀里摸出一方绣帕仔细将他的手和脸擦拭干净。
那孩子本来十分抗拒,抬头见了云乐舒凝肃的神情便也逐渐温顺了下来。
“你方才若是妥协一下或是直接一走了之不就没事了,何苦非要挨这顿打?”云乐舒放下他的手,小声责怪。
小小年纪竟像个刺猬一样,浑身是刺。
那孩子听着责骂,仍是倔强不语,云乐舒取出一块碎银放到他手中,温声对他说道,“罢了,想来你心中有你做事的原则,只是你且记住,留着命在,才会有万般可能,今日你潦倒狼狈,怎知日后不能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呢,多多惜命吧。”
这孩子宁愿挨一顿打来换这个问心无愧的包子,也算是铁骨铮铮,希望他将来能摆脱此时的窘境,有一番作为吧。
云乐舒又在包子摊位上放下两个铜板,新取了几个包子好生包了起来,塞给了他,“这是我买下的,你拿走吧。”
“谢谢!”那孩子揣着包子便像匹野马一样疾奔而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啧啧,脚力不错快赶上我小时候了。”云乐舒喃喃道。
想她小时候总被府里人支使着去市集上采买,常常因赶不上膳食饿肚子,后来她便学会了提前规划路线,还越跑越快,两里路的脚程她只需半个时辰就能赶到,后来跟随师兄练功,才知道原来学会轻功,赶路的效率可以再翻一倍,不过彼时她已不需要在薛府帮人跑腿了。
师父和师兄,是她此生的贵人啊,她如今能这样无忧无虑,都是因了他们的缘故。
云乐舒正回忆着,突然想到方才自己贪玩跑了过来,得赶紧找回师兄与紫璃。
于是提了裙角,施展轻功攀上矮墙,借力跃上阁楼,俯首一看,便看见云浈正在四处寻她,便欣喜地朝云浈喊道,“师兄,紫”
话还没说完,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从墙上失重摔下。
衣裙在风中缱绻飞扬,尤其好看,云乐舒却急白了脸,眼看自己就要摔个四仰八叉,却在下一秒,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清爽清冽的香味在鼻尖绽开,她从来不曾闻过这样的香味,既清冽又不失贵气。
云乐舒好奇地抬眸,当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时,稍稍地滞了一滞。
是个极好看的男子,面似琼玉盈光,目似沧渊深沉幽邃,俊雅非凡,更暗藏威仪无声。
她想了一大堆词儿来形容,脑海翻滚几百遍,终于想到了八个字——“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百年雕玉匠耗尽修为,呕心沥血细细打磨也雕刻不出来这样的眉眼,或许那冠绝天下的美男子卫玠便是如此个模样吧。
目光交汇的一瞬,却被他探究的目光盯得有些惧怕,云乐舒忙挣脱落地,笑言,“多谢这位兄台,你长得真好看。”
这绝对是她的真心赞美,此人至少是她见过的除师兄之外第二好看的男人。
也不给那人反应的时间,云乐舒转身便往云浈的方向飞奔而去,衣摆摇曳生风,只留下一丝清甜的木樨香气。
君亦止缓缓收回手,剑眉微扬,凝视着她的背影,静静伫立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好奇。
好奇能令她义无反顾奔赴而去的,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