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中元(中)
余年扫过码从出租车下来的时候,风声收敛不少,天色也微微暗了些。
清风镇算是宁溪市的边缘地带,坐落得古香古色,建筑都是些旧样式。平常时候余年很少来这里,只知道镇子经常在夜里开设集市,彼时灯火通明,多的是来凑热闹的人。
绕镇而过的素尘河无疑是担当了屏障的角色,将这份热闹远远地分割在天地一隅,沉默而不容置疑。
余年摘下卫衣帽子,拽着耳机线从巷口走进了小镇。
小镇中青树翠蔓,水石相澈,街巷纵横,别有洞天。
身侧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比肩继踵的人群,清光摇曳,热浪裹着笑语欢声扑面而来。余年抬眼走着,越向深处,人影越稀疏,月光悄悄拨开云层,穿过风声投在广袤的大地上,落了一地的碎影斑驳。
“你觉得以我的身份,放多少合适?”余年一边走着,一边把长明从虚无里拽了出来,低声道,“我之前都是跟着殿主说的数来的,但现在小金库它不允许。”
“多买点吧,大不了让黑杉帮你拿着。”长明打了个哈欠,拖着长音道,“哪怕做做样子也得让那边看到诚意,你今年没去幽冥殿报道,多放一些不会有错。”
“行。”余年一想,似乎确实是这个道理,也不再思考钱不钱的问题,毕竟,御魂者,莫得感情,一视同仁,众生平等。
虽是中元前夜,卖河灯的摊位却少,余年进了另一条巷子才好歹找到一家。那摊位支在一棵树下,摊主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穿着深蓝色格子褂,一直低垂着头,手里似乎在绣什么东西。
她面前是一列列摆得整齐的小小河灯,以红莲为托,红烛为芯,整个精致而生动。余年轻轻垂了眸,目光扫过它们,只觉眼底那抹红色分外炽热明艳。
“你来啦。”
老人忽然开了口,声音平和慈祥,听着温暖又舒适。余年回了神,轻咳一声,道:“奶奶,这些灯怎么卖?”
“都是自己做的,贵一些,十元一盏。”老人家笑了起来,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生着一双似乎天生明亮的眼睛。余年被这目光一望,脑海中忽然浮光掠影般闪过许多零碎的画面,神圣的,肃穆的,沉重的,庄严的……最终他却只轻轻一皱眉,心念微动,强行压下了这些思绪。
“没关系。买十盏。”余年想了想道,“嗯,再要一只打火机。”
毕竟徒手点火这种事情已经很诡异了,再加上中元节的buff,怕是不仅能送走亡魂,连其他无辜的放灯人也能顺道送走。
奶奶把河灯串起来递给他,又推了一只打火机过来,嘱咐道:“记得拿平稳些,不要摔了。”
“好的。”余年付了钱,接过它们,冲老人家点头道,“奶奶再见。”
老人家笑着招了招手,又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余年转身离开。
阴影中,黑杉无声息地现了形,从余年手中接过河灯,长绳一拉,轻巧地拎在了手里,然后不发一言回了虚无里。
“辛苦你了。”余年冲他道了谢,把打火机扔进外套口袋,轻轻打了个响指,“走,跟我去望望风。”
他既然跟江女士说了过两天再回去,这时候就肯定不能出现在家里,干脆想着先去素尘河边找个视野绝佳的位置占上,过了子时再做其他事。
相传中元夜子时鬼气最重,也就是七月十五凌晨时分,那位殿主应当也是这个时候出来。余年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方才八点整,还有大把时光够他探风的,于是悠哉悠哉地点了一首歌,踩着旋律往素尘河边上走去了。
河畔设着护栏,河水漫过的地面杂草丛生。
边上有石椅,看样子是给人夏夜乘凉用的。余年支着长腿坐了上去,把河灯拿出来摆在身边,抬眼对长明道:“你说,我等会儿趁着见殿主的空当把灯放了,怎么样?”
长明:“……不怎么样。”
余年道:“我又不是先例。”
长明瞪着一双圆圆的眼:“你不是,但第一次这么干的人也是个御魂者,你们这种人,为了追求效率真是……真是穷凶极恶!”
余年笑了起来:“仙人之地,慎言。以及那位状元前辈可是直到现在还被人供着跪拜,你这样说,当心惹人家不乐意了。”
他想到一中名人园里立的那座塑像——相传那人表面上正经刻板守规矩,思想上却离经叛道得很,平生最喜欢替人起草檄文,口诛笔伐特别有一套,上通策论下知民生,御前对质总是一针见血直冲要害,连当权者都碍于他的身份不敢拿他怎么样,因此理所当然被后人供奉起来当活神仙拜——顿时笑得更快乐了。
怨不得长明每次说起他都一副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的口吻,是生怕余年好的不学净学浑的,教他那群前辈硬生生带弯了路。
长明跳起来踩他的头发,愤然道:“还笑!”
“不笑了不笑了,你别动我发型。”余年伸手把它扒拉下来捏在手里,半真半假安抚道,“都过去几百年了,你记恨他,还不如多替我出出主意。”比如怎么早点把仙灵弄醒之类的。
长明面无表情:“你多聪明啊,我哪配给你出主意。”
余年谦虚道:“没有没有,谬赞谬赞。”
长明:“……”
它忽然像察觉到什么似的,瞬间呆在余年的手心里不动了。余年拎着它,压低了声音,懒洋洋道:“怎么,自闭了?”
长明磨牙盯着他,一字一顿阴恻恻道:“你、后、面、有、人。”
余年:“???”
有什么?????
余年同学瞬间把装死的灯魂塞回虚无,然后转头看向身后。
素尘河边人声清净,灯火阑珊。天地苍茫间,一点萤白由远而近,摇曳着街巷中未驱散的烟火气,朝他缓缓走来。
灯杆握在一只修长漂亮的手中,光源随着主人走动的动作轻轻摇晃。夜色笼罩四野,白衣少年清泠的眉眼沉在河畔温润的晚风里,深黑的眸里映着星点的萤光,带了旁人不曾触碰的柔和。
看清来人,余年才松口气。
正是盛安渡。
不过两天没见,这人却像等了许久一样,提灯走近了,瞧着他,先笑了:“这么早就来等着。”
是个陈述句。
这是知道余年来这里是想做什么了。
同桌一场,余年倒也不想隐瞒,大方道:“是啊,给他们看看我的诚意。”
“你的话,谁敢埋怨没有诚意。”盛安渡站着他身前,灯笼提在身侧,眼里含着笑,“这时候又不怕了?”
余年道:“不是,我说这茬到底能不能过去,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过我怕这些?”
“可能在梦里吧。”盛安渡垂眼看着他,开了个玩笑,却没再往前走一步,保持着礼貌又克制的距离,“怎么想起来到这边来放灯,清风镇平时不亮灯,河边什么都看不清。”
“突然就想到了。”余年道,“你住哪里,这时候出来干什么?”
“不远。”盛安渡提灯随意一指,是片没亮灯的巷子,“原本是想出来买些东西,结果听见卖灯的奶奶说刚才有个挺帅的小孩照顾她生意,有点好奇,就跟过来看看。”
余·挺帅的小孩·年:“……盛安渡,来,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盛安渡面色从容:“有什么问题么。”
这或许就是主场优势吧,什么君子风度,什么高冷人设,果然都是骗人的。
余年恨得牙痒痒。
盛安渡看了眼他挂在脖子上的耳机线,想了想,道:“余年,你把耳机拿下来。”
“嗯?”余年愣了一愣,而后老老实实照做,把耳机团起来塞进口袋里,抬眼问道,“收起来了。怎么了?”
“这个时候最好别戴这种东西。”盛安渡说着,就见余年移了目光,轻飘飘落到了他左手手腕上那条红绳上。
他有直觉这人绝对要类比。
“你不也戴得好好的。”果然听余年叹道,“别吓我了吧,真吓出个好歹,我可就赖上你了啊。”
盛安渡抬手揉了揉眉心,默不作声。
这话没法接。
“总之,诸事小心些好。”盛安渡俯了俯身,将石椅上已经串好的河灯拎在手里,退而求其次道,“你起来,我带你去石桥,这里不适合放灯。”
有人引路还要什么自行车?余年果断地站了起来,甩了甩胳膊,跟在人身后大摇大摆走了。
“说起来。”余年避着水坑,好奇道,“同桌,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得赶上平常一星期的量了。
“怕吓着你。”盛安渡走在前面,声音落在风里,夹着低低的笑,“又是中元,你待会儿指不定会同谁打交道,不如先叫你平静下来。”
余年:“?”
话外有话,我谢谢你。
盛安渡带他到了一座扯了灯的石桥上,橘黄的灯光映着两个人并肩而立的身影,被夜拉得又长又安静。余年从盛安渡手里接过河灯,一句“谢谢”还没说出口,就先被他打断了。
“放完了尽早回去。”盛安渡道,“赶上中元,镇里夜市开不了多久,会很黑。”
余年道:“我自然知道。”
盛安渡看他一眼:“就怕你明知故犯。”
余年无辜道:“我是这种人么?”
长明内心疯狂os:你是!你怎么不是!你最是了!
“我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余年想着,又补充了一句,话没说完先笑了,“不对,你干嘛这么关心我,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盛安渡:“……”
盛安渡转身:“告辞。”
“有时间来找我玩呗。”余年从身后叫住他,“我这人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竞争对手,一天天的可没意思了。”
盛安渡冲他晃了晃灯,意为知道了。
特别敷衍。
不知道跟谁学的。
余年收回目光,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深吸一口气,面沉如水。
月至中天,天色浓稠如墨。
桥下向来桀骜不驯的河水忽然变得温和细软,水波轻轻绵延开来。宛转至远方相接天际。
余年左手中指的银戒微微闪烁着柔和的白色光晕。
忽闻长啸,破风而来。
余年屏息凝神,坐得端正。
七月中,子时半,中元至,鬼门开。
百鬼夜行,生人回避。
河灯祈福,灾厄退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