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饮一啄
瀚海从兜率宫纵云而出，未几就到了蓬莱仙府，在小仙侍的带领下，径往望海楼，神情哀戚，悲痛欲绝。
蹒行靠近，抬眸就见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迎风伫立，似空谷雪松，傲然轩昂。
瀚海不敢置信地揉揉湿润的眼帘，短暂的惊诧后，破涕为笑，捧着锦盒，快跑而去，“太子殿下，您原是在这里。我就知，你怎会舍得离开碧萱上仙，方才信中所言，定是假的吧？”
浅淡的眸光落在瀚海可掬的笑容上，浮生了无遽容地否认：“我不是墨尊。”
清润熟悉的嗓音，凛冽而不复温文。
期冀的熠熠光芒被瞬间击碎，散落在泪迹斑驳的脸上，化作点点破碎的晶莹。
瀚海低头耸肩，呜咽一声，“骗骗我，也不行么？”
太子殿下也忒可恶，明知他嘴巴大，临了，还要将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他。
泪水潸然滴落，在锦盒上印出斑斑点点。瀚海捻着衣袖擦了擦，双手将锦盒捧上，抽抽噎噎地道：“太子殿下有令，将还魂丹与一魂一魄交与蓬莱白衣仙人。”
浮生双手接过锦盒，顿觉沉重无比，紧绷着俊颜，不露声色地问：“可有交代其他的？”
瀚海抽了抽鼻子，“还有白虎与白玉飞龙镯，殿下命我一并交给你。”
说到此处，太子温柔的音容浮现眼前，瀚海心口似燃着三昧真火，灼得五脏六腑俱痛，哽咽语断，忍痛而立。
深吸一口气，复又道：“至于内丹，我会将其送至北海，交给雪辰王子以救雪宁。剩余的魂魄，我会依殿下所言，将其施法化作一片彩云，放飞至潮音洞门口。”
作南海的一片彩云也好，便能日夜与回忆相守。
只是此举太过煽情凄怆，浮生惭惶不已，嗓子微微发干发疼。
他谨记与墨尊的君子之约，遂必须在碧萱醒来前修炼完成固魂摄魄之术，方能不被她发现异样。
骨节分明的大手轻启锦盒，一一取出还魂丹、一魂一魄，以及召唤白虎的法诀、飞龙镯。
浮生将锦盒交还给瀚海，眉眼间染着淡淡的感伤，沙哑道：“既是他的遗愿，你就去照办吧。”
瀚海抽抽嗒嗒地接回锦盒，护在怀里，抬眸深望了一眼漠然的浮生，颔首后转身离去。
几步之后，又遽行转回，哀然乞求道：“日后，我可以唤你殿下吗？”
墨尊愿施予魂魄，便是默认了自己的取而代之。浮生愕然一息，垂眸凝睇掌心的还魂丹，点头应下。
历经几日的养精、炼气、存神，浮生终以墨尊魂魄修炼完成固魂摄魄之术，生出三魂七魄，成为完完整整的神仙。
原先空荡荡的胸腔，多了一颗平稳跳动的心脏，发出富有节奏的跳动声，陌生却又意满。
光浮云屏，香风卷帘。望海楼的白玉榻前，福禄寿以及锦鲤皆神色紧张地盯着坐在床沿上喂还魂丹的浮生。
坚实的长臂撑在小仙子的两侧，浮生口含还魂丹，噙住两片樱唇，以舌尖抵入她的咽喉。
吹入一口仙气，将仙丹度下重楼，转至明堂，径入丹田，从涌泉穴返回泥垣宫。
霎时间，小仙子气聚神归，悠悠睁眼，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清俊容颜，恍如隔世。
“小书童？”
娇声呢喃，杏眸中闪着点点流光，似在求索一个凿凿的肯定。
浮生大手抚上娇嫩的芙蓉面，凤眸烁烁，勾唇道：“灵兮，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眸光炽热而专注，一如天庭初见那夜般璀璨，就连开口的第一句话也只差了一个字。碧萱再见他，竟有种初见的错觉。
“主公！你终于醒了！”小锦鲤提着的心瞬间落下，惊喜地大叫。
“灵兮！灵兮！灵兮！”福禄寿三仙亦是兴高采烈地上前叫唤。
“舅舅！”碧萱听到舅舅们的呼唤，羞得一把推开浮生，一骨碌撑起身子，下床与三个舅舅抱在一起痛哭。
正殿中央的莲池中，瘴气骤消，青粉交叠，莲花俏然绽放，香气清雅。
浮生注视着沉浸在喜悦中的蓬莱众仙，心头掠过一缕担忧。碧萱已醒，若魔帝知晓此事，恐又生出事端。
他必须遵守与墨尊的约定，永世护碧萱安稳，长指蜷紧，不动声色地盘算起计策。
珠流碧转，星霜荏苒。碧萱自醒来后，就与浮生、小锦鲤一直在望海楼生活，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惬意。
非要说个不满之处，便是碧萱醒来后，精气还有些不稳。
这一日，浮生托词去藏经阁为碧萱寻找修炼精气的秘籍，留下小锦鲤与碧萱在望海楼作伴。
芊芊玉手焚起檀香，烟雾缭绕，笼着云母屏风，落下一道暗影。碧萱又开始煎水烹茶。
身穿七色霓裳的锦鲤双手交叠靠在下巴处，一张蓝唇努了努，又扁了回去。
碧萱侧眸睇了一眼，挑起眉梢，揶揄道：“怎么吞吞吐吐的，把你吓怕了？我回来后，可还没听你与我呛声呢，啧啧，还真是不习惯。”
锦鲤年幼时曾受雪宁救命之恩，又是食墨尊灵力化开的祝余而修炼成精的，对浮生早已心生不满。
那日瀚海来蓬莱，它刚好躲在门口听到了一切。为墨尊心痛的它一直伺机报复浮生，今日终于有了机会。
落下双手，小锦鲤定神吁气，紫瞳眈眈，“主公，你可知是谁救了你？”
碧萱捻着茶叶的手一滞，蹙眉道：“难道不是浮生寻了还魂丹救的我？”
看着锦鲤那张蕴着怒意的小脸，碧萱将茶叶放回，敛色逼问：“说实话。”
小锦鲤鼓了鼓双腮，心一横，一股脑儿将浮生杀害雪宁取内丹，墨尊牺牲炼制还魂丹救碧萱之事和盘托出。
凝睇着小锦鲤不停翕动的蓝唇，碧萱顿觉眼前一黑，胸口堵着一股气，闷得慌。
她本就对墨尊心有愧疚，不想他竟会为了她而死。以命换命，实非善事，确属造孽。
听小锦鲤提及南海，碧萱忽而想起，魂飞魄散之时耳边响起的声音，今日细细辨别，才发现那声音是观音菩萨的。
此次能安然渡劫，定也有菩萨的保佑。说不定菩萨也有救回墨尊的办法。
思及此，碧萱迅即起身，挺着胸脯就往门外跑去。
小锦鲤见她面色煞白，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懊悔，连忙追出去，扯住碧萱的衣袖，面带愧色地问道：“主公，你去哪里？”
碧萱侧身答：“我要去南海求菩萨救回墨尊。”
小锦鲤寄住在紫霄宫，对休休有容，光风霁月的墨尊十分爱慕。听到碧萱要救墨尊，立刻自告奋勇，“我带主公去。”
碧萱毫不犹豫地点头，乘着小锦鲤，直上九霄，转瞬就到了潮音洞门口。
站在铺满玳瑁的潮音洞前，碧萱仰面四望，果真见到了一片五色祥云，在观海亭四周反复徘徊，流连不去。
碧萱再难自抑伤怀，双手捂住小脸，蹲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海风披拂，夹杂着墨尊的音容笑貌，将她紧紧包围，分外温柔，却又转瞬即逝。
声声海浪，似耳语吟吟，诉说着无尽的惓惓深情。
“灵兮，莫要唤我殿下，唤我浮生。从今往后，我要做你的生生世世，再也不是一场风花雪月。”
“灵兮，咱们成婚，好么？”
“灵兮，我已等待了一万多年，没有什么不可以再等的。我等你告诉我真相。”
“灵兮，在生与爱之间，我早已做了选择。只要你开心，我便安心。”
墨尊的这一份深情，碧萱永生永世再也无法还清。
哭声嘶哑而绵远，在潮音洞前引来一道五色祥光，幌得碧萱睁不开眼。
须臾，祥光尽散，碧萱缓缓掀开眼帘，却见观音正立于莲台之上，两侧侍立二十四路诸天，端肃严整。
“菩萨。”碧萱乖巧地伏地跪拜，痛哭道，“菩萨，求您救救墨尊。”
观音巍巍伫立，左手持净瓶，右手捻着兰花指，无奈地摇头，“碧萱，你重归南海那日，本座在你掌心画下起死回生咒，才保住了你的肉身。墨尊心身已毁，本座亦是无能为力。你可知浮生此时身在何处？”
不知观音为何提起浮生，碧萱面色茫然，如实回答：“应是在天庭藏经阁内。”
观音暗暗摇头，对着碧萱，将广袖一展，半空中立刻出现一面银镜。
碧萱凝眸观望，只见尸山血海之中，浮生右手执剑，左手缠着缚神索，正在大开杀戒。又有浴血而出的白虎与冰龙，护在两侧，疯狂啃噬鬼卒。
碧萱吓得腰肢一软，全身战栗，匍匐拜下，“菩萨，求您大发慈悲。此罪皆因我而起，碧萱愿承担一切，求您放过墨尊与浮生。”
观音拢起新月眉，沉吟良久，道出因果，“两万年前，知尧在金坛法会上侮辱侍女，犯下冲撞如来之罪，遂招致今日杀身之祸。本座从未正式收你为弟子，只因你虽有仙身而非仙命。今日，浮生屠尽司幽宫，便会登顶魔界至尊之位。一饮一啄，皆为前定。”
观音垂眸，目光慈爱地看着碧萱，“眼下，你虽获新生，可还魂丹终究是禁忌之药，致使精气不稳。你还需去凡间历劫一番，方可恢复如初。”
说话间，观海亭外的五色祥云缓缓飘至碧萱身旁，缱绻而缠绵地徘徊。
既是救不回性命，那便还他一世姻缘。碧萱哽咽跪求，“求菩萨为我与墨尊的余魂赐下姻缘，好了却此段因果。”
以魂魄入凡人之身，易如反掌。观音当即点头应下，“本座可以答应你。只是，待你回归魔界之时，千万勿要忘了我南海教你的箴言，秉持善心。”
说完，观音从净瓶中取出杨柳枝，对着碧萱与五色祥云各一点。刹那间，碧萱与祥云就不见了踪影。
星眸回望跪地的锦鲤，观音摇头叹息，“锦鲤，你顽性未泯，不宜再跟着碧萱。日后就在我南海修行，你可愿意？”
碧萱历劫，就会回归幽冥。锦鲤乃神鱼，无法生活在幽冥地界，遂它认命地点头磕拜。
观音捻诀，闭目默念真言。锦鲤瞬间化作一条身长千里的鲲鱼，挥鳍飞天，复又俯冲潜入深海。
海浪滚滚，重重拍在普陀岩上，化为点点轻渺的水汽，似诸多前尘往事，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