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欢情薄(一)
听他问完,阮雀全身上下都紧绷起来,连带着心尖也在发颤。
殷赤金线袍上,她掌心的血缓缓渗透,洇成一朵比殷红更深色的花……
“我……我只要全须全尾地活着,还请相赐。”
她声如蚊吟,抓着他衣裳的手紧了又紧。
“倒有意思。”
司朝闻言,嘴角牵起一抹乖戾的浅笑。他望进前方的月色里,缓缓道:“可惜——”
“本王手上,没有活人。”
他收回视线,望进阮雀脆生生的眸子里。
不知是不是居高临下的缘故,属于他的独有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他用最和煦的语调,说着最血腥的话。
他顶着殊绝无双的脸,露出最人畜无害的表情,可那双令人沉魅的桃花眼却是似笑非笑,缓缓淌出无尽杀意。
迎着他这样的目光,阮雀的心像是坠了千斤巨石,堵在胸口,卡得她无法呼吸。
就在此时,山贼的血大概疼晕过去,呼痛声渐渐小了。
他们来时的小道里,又掀起一波迅疾的马蹄声,哒哒哒哒由远而近。
阮雀忽然想起金蝉还在后头,又想起方才一伙山贼眨眼间血肉横飞的模样,当即猛然坐起,清清冷冷的脸上除却紧张,总算出现了些许担忧的神色。
她心系金蝉,全然不知眼下这个姿势有多逾矩。
原就横卧在司朝臂弯里,她这一陡然坐直起来,背后的身骨离开他承重的手臂,整个人余下的重量便都集中到后腰下。恰巧司朝揽她入怀的前一刻收了腿,分膝而坐,此刻阮雀后腰下的位置,恰靠在他两膝之间。
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冒犯,司朝唇角的笑意微微僵凝。
他收回目光,看向怀里衣衫破乱的人。
面上的笑意倏然褪了六分,他垂下眼皮,修长的手刚要抓起她的领子,将人往下丢。
“王爷!”
有一个人骑着汗血宝马,从后头逆风而来,同玉象并行着道:“王爷,内子前些日子传信,说要今日要到百望山下的庄子里来料理庶务,眼见山贼横行,臣想暂去瞧瞧,还请王爷允准!”
他话说完,还没等司朝回应,阮雀先唤出声:“庞邺?你是庞邺吗?”
司朝收回到了嘴边的应允,饶有兴味地看着怀里扑腾的猫儿。
庞邺似乎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试探着问:“在下是庞邺,姑娘是……”
话到此处,他噤了声。
不宜再问。他若是问出了是谁,那今夜的事情散出去,凭是谁家的姑娘都再难做人。
阮雀自然也想到了,没有回答,只道:“庞邺,娇娇在百望庄最东侧第三个院子,她藏在后头的草垛子里,快去救她!那屋里还有一群贼,你千万小心!”
话没说完,庞邺便带着四个寒甲卫,似离弦的箭一般猛蹿出去。
阮雀目光追随着他,恰巧见他与金蝉擦身而过。
行至路口的寒甲随卫亮出寒刀,整齐划一,就要朝奔出来的金蝉削去。
阮雀瞬间瞪圆了脸,转过身攥紧男人臂上的衣裳,“住手,让他们住手!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寒刀扫向金蝉,她看见金蝉大惊失色的脸。
阮雀不忍再看,紧紧闭上双眼。
五感被放得无限大。她像是掉入了千年的寒潭,掠过的清风都能带起她身上的颤栗,山贼们苟延残喘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落入耳里,起落之间蔓延出骇人的绝望。
金蝉从小就跟着她。
从小就跟着。
小时候阮家家道中落,受人欺辱,她看在眼里,金蝉也是。
后来她写字看账,金蝉就在院子里练武。灯火吹歇后金蝉仍旧披着夜色练长刀,被刀刮了一身细口,也不肯罢休。问她为何拼命一样,她说,就是要拼命的,才能护阮家好。
阮雀脑海里闪回过无数画面,都是她和金蝉在一起的时候……
她正想着。
耳边猝不及防传来一声轻笑。
似是水滴落入湖面一声清响,骤然之间,胡思乱想飞速切换的画面如潮退却,她重回了人间。
“怕什么?”
司朝的声音带着滚珠入水的磁沉,似乎刻意压着笑。
他似乎来了兴致,心情转好不少,此刻手掌轻轻搁在她腰线上,掩去在风中凌乱的破碎衣洞,慢条斯理道:“我没杀她。”
……
阮雀睁眼望去,果然见金蝉骑在马上,长刀被缴,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余下的三个追她的山贼已经落马,血溅满地,正大张着手臂卧在泥沙堆里冲天哀嚎。
阮雀心有余悸。
收回视线,缓缓看向男人的脸。
俊美无俦的五官,摄人心魄的眸瞳,似笑非笑的唇角……
她撤开眼,浅浅吸了口气。
不知为何,与他对视不过片刻便会败下阵来。他面上分明没有一丝戾色,静谧流淌着的威压却灭顶沉骇。
心里风吹海啸,半晌之后,万般情绪都褪去,阮雀心里只余下“阴晴不定”四个字。
阴晴不定。
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他,大抵最合适不过了。
玉象行进得稳重又有节奏,一起一落,带得他们二人也起起落落。纵使阮雀极力避开和他相触的地方,可总还要靠他借力,才能不至于摔下象去。
“早前……”阮雀斟酌着开了口,“早前我们见过一面。”
她偷偷抬眼,见司朝仍靠在圈椅里,悠闲地赏着月色,没有任何反应。
“是小时候。”阮雀补充道,“你叫司朝。”
她微抬起眼,视线飞快从俊美的脸上掠过,却见他仍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未曾变过一丝丝。
“我……”阮雀又抬眼看了一眼,终是鼓起勇气,为防止旁人听去,她凑近他耳边说道,“我是阮雀。”
她说完,司朝唇角的笑意终于勾起些许,眸中露出了然的神色。
阮雀错愕,“你知道?”
他显然知道。
“被雕抓起来,还能镇定地观察地面。小妹妹,你是不是忘了,这是谁教你的?”
阮雀心下一慌。
再一想,也是。
寻常女子被猛禽抓到半空,总是先扯开嗓子叫喊的。
可她仍有些紧张,“这……这是我父亲教我的。”
司朝原本还幽幽打着扇,一听这话,扇子一顿,眯起眼来,“你说谁?”
“我父亲……”
阮雀在他的视线压迫下,越说越没有底气。
其实她忘记了。
可家里除了父亲,再没人能教她这样的本事。祖母早年同祖父一道走过大江南北,可从未听说和雕鹫一类的猛禽有什么牵扯。所以她断定是她父亲在很小的时候教过她。
“呵,好得很。”司朝收起扇子,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勾了勾。
月光下,他抬起的那只手,有些漂亮过头了。白皙修长不提,骨节分明利落,青筋分布得格外有力量感,只是肤色太过冷白显得有些阴骘……
且若是不细看,这只手修长到,甚至会有他比常人多长出一个指节的错觉。
锦绣华服顺着他抬起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臂来,肌理分明,白如山雪。在这样一截手臂上,缠绕的金木色佛珠便显得尤为醒目。
阮雀打眼看过,心里猛然咯噔一声。
她认得那串小指头大小的佛珠,若是没错,他这串珠子,有一百零八颗。
座山雕发出一声鸣叫,震彻幽空,吓了阮雀一跳。
司朝轻笑,“这会儿倒是吓着了?”
他慢条斯理地,手指交错,在阮雀腰间残破的衣衫处打了个结,掩去她那段绝美的曲线。
似乎对此很满意,他招来白头座山雕,道:“早年你祖母给我的恩惠,过了今夜,便还清了。”
阮雀望进他眼里,在他清狷的面色中,读懂了他没说出来的话——
“日后若是杀到你家,别再挟恩求我。”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
这一切恍若一场梦般,白日里她还同栾娇娇说着此人的残忍骇戾,到了夜间,她便遇到这样难以置信的险境,几乎是拼着性命一次次在踩在他刀尖上行事。若非祖母早年对他有些恩惠,阮雀都不知道自己在他手上该死过几回。
白头座山雕一爪抓着阮雀,一爪抓着金蝉,斩风而行,将她们送回院子前。
才落地,栾娇娇便扑出来,抱着阮雀大哭,“你怎么这么傻!我下回再也不信你了!”
阮雀经历过生死,此刻安然落地,恍然有些力竭。
她无奈笑道,“你嚷得这样大声,今夜的事若是张扬出去,我才真是要死了。”
栾娇娇一怔,待反应过来她如今的处境之后,搂着人哭得越发大声。
庞邺站在栾娇娇身后,身姿笔挺,背手而立。
见栾娇娇哭得泪人一样,他也不为所动,半晌,待她哭尽兴了,他才同阮雀道:“这里面有数十个腌臜山贼,已经不宜再住了。后面的院子是干净的,已经打发下人去烧水,你们俩安心歇下,今夜我守着。”
只字未提方才在官道上发生的事。
阮雀感激地看他一眼,撤出栾娇娇的熊抱,被衣衫完好的金蝉半挡着,遥遥福了一礼,只由衷道:“多谢庞大人。”
栾娇娇揭了泪,头上还斜插着根黄杆子稻草,回头冲庞邺痴痴地笑:“我早知道,我家爷就是我的盖世英雄。”
阮雀失笑。
她顺着栾娇娇满足的目光,看向庞邺。
于是不自觉就想起了顾廷康。
嘴角的笑意缓缓敛下三分,变得无端苦涩。
盖世英雄……
她没有盖世英雄。
这一夜颇有些漫长。
金蝉受了点轻伤,白鲤青鹿她们完好无损地回来,栾娇娇更不用提,除了身上被枯草扎红了一片,油皮没破一块。她们都飞快收拾好自己,赶到阮雀房里商议,以妨明日说漏了嘴,害了名声。
庞邺坐在屏风外头,提了些建议,最后口径便统一为:今日因那院子蚊虫多,便撤到这处院子来,哪想隔壁院子遇贼,她们惊慌之际,恰巧庞邺及时赶来,好在连贼人的脸都没见着……
如此都对过三四遍口径,大家才各自散下睡了。
月光从窗户漏进来,被窗格切成小小块。
阮雀侧身躺在榻上,有些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