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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东风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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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无论顾廷康有多想让阮雀回头,多想让阮雀温温求他一句,阮雀终究没有片刻驻足。

    车帘垂落,将他的视线生生阻绝。

    他就这样看着马车驶出巷子,渐行渐远。

    阮雀对他,真的……

    真的一句交代都没有。

    顾廷康深深吸了口气,求而不得的狼狈催生出愤怒,烧灼着心肺。

    他狠狠地闭上眼帘,咬紧牙关,怒色若隐若现。

    “清运,”半晌,他唤来小厮,吩咐道,“你照以前的法子,散出风声去,说西狄来了个神医,能医疯病,与我交好,天下只我请得动他。”

    清运有些诧异。

    从前编些好事散播出去,都是为了树立“镧京顾郎”的美名,赢得百姓赞赏拥随的同时,也便于调任回镧京来。如今要散播的这个消息……好似两不沾,有些不寻常。

    清运心里狐疑,但不敢问。正要领命而去的时候,又听他嘱咐道:“务必要传到奶奶耳朵里。”

    哦,这便明白了。

    二爷这是要用“西狄神医”拿捏疯了的亲家翁,再用亲家翁拿捏|奶奶,实在高招。

    清运挠挠耳根,当即退下。

    走出没几步,他就又拐了回来,道:“二爷,那庄子那边,要照应着吗?”

    顾廷康怒意未消,无处发|泄。

    这一闻言,手上便又攥起拳头来,整张脸一阵红一阵白,怒道:“她不是能耐吗?且由着她去!左右母亲也不会使什么太刁难人的手段!”

    清运讪讪,心里只道:奶奶要自求多福了。

    远出镧京的辘辘车马里,金蝉骑马挎刀,随卫阮雀左右。

    阮雀叫她到车里来歇会儿,金蝉只警惕着四周。

    “姑娘只管安歇,我骑马看顾着好些。凭他顾家死王八炖汤憋一肚子坏水,我也护姑娘周全无虞。”

    阮雀听言,递出一块桃花糕来,淡淡道,“出门在外,仔细口舌。”

    “是!”金蝉浑身一震,应得周正。而后就着骑马的动作,歪身叼过桃花糕,囫囵吞进嘴里咽下,又身板笔直地戍卫起来。

    白鲤和青鹿陪同着阮雀,坐在车里。

    白鲤一边绣着帕子,一边道:“姑娘,虽然不当说,可我总觉着太太特叫咱们出来这一趟,不太寻常。”

    青鹿抬头看她一眼,低头盖好装糕点的大漆捧盒。

    她心里也有些莫名的不安,可却不能说出来,如此只会加重主子的忧思,因而只劝慰道:“到底是清流人家,约莫不会有什么肮脏手段。”

    话到此处,青鹿却噤了声。

    白鲤哼了一气,道:“有没有肮脏手段,咱们这两年跟着姑娘,料理得还少吗?她们是仗着家世大,欺压姑娘不敢说出去,才这样猖狂。”

    听她这样肆无忌惮,青鹿忙道:“你少说些。”

    阮雀闻言,平直地望着晃动的流苏雪花锦车帘。

    白鲤这丫头心直口快,可有些时候,说的话都一阵见血。顾家今日种种行径,就是欺压阮家无人。祖母是成安郡主,可到底也是京外的郡主,强龙压不了地头蛇,顾家好名声遍镧京,她就是说些什么,旁人也不会贸贸然就信了。

    再者,顾诚和顾廷康都在朝为官,虽未掌握实权,可历经数次动荡仍安坐如山,到如今,顾家的老对手楚家把握朝堂,他们父子仍深扎在朝里,顾廷康甚至能逆流而上从襄州调任回京,想也是有手段的。

    在这种情形下,她但凡声张一句,只怕牵一发动全身。她自己倒不打紧,就怕终会搅了阮家的安宁。

    阮雀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处荆棘地里,前后左右的凌然绝壁都爬满了荆棘,她走投无门,转过身瞧,唯一的退路,要狠心踩过她一直护在身后的阮家,亲手杀了阮家如今已经贫瘠得可怜的声名。

    唯有如此,她才得以有一丝喘息之机。

    可,不到退无可退,她不会这么做。

    顾家短时间内还要靠她操持,纵使和顾廷康没有了情分……

    阮雀心窝生疼。

    罢了……

    坐在侧面的青鹿见阮雀沉默,眼带责备,看了一眼白鲤。

    白鲤受下这一眼,小心翼翼看了看阮雀,缩缩脖子,继续绣帕子。

    百望山本就不远,庄子在山脚下,进庄的路平直,本该很快就到的。然而途中还有别家的贵太太也到庄上料理事物,见着挂了贵牌的马车,少不得要寒暄几句,,故而耽搁了些时间。

    等她们到庄上的时候,已经晌午了。

    姓成的佃户名叫成福,早就收到口信,说京里的顾二奶奶要来,早早带了满庄老小候在庄口。

    远远看见一辆新漆的赭褐马车缓缓行来,马车上赤色木牌轻晃,隐约能认出一个“顾”字。车旁还跟着一个梳了高辫的姑娘,驾着高头大马,带着刀。

    成福常在顾府行走,知道这是跟在二奶奶边上的护卫丫鬟,车里坐的应该就是顾二奶奶。

    于是忙叫齐了人,迎出几步来。

    庄上的佃户们平日里种地耕田,总爱唠嗑,早就听说了顾二奶奶“清绝寰宇”的美名,听说她要来,都要出来长长眼,此刻俱都伸长了脖子望。

    只见那锦绣车帘打开一条缝隙,里头先是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来,紧接着,一个身着绿腰裙的姑娘钻出来,站在车板上。

    众佃户们看这姑娘身姿气度不凡,浑身上下绫罗绸缎,穿银戴玉,长得又秀气白皙,以为这便是阮雀了,当即忍不住交头接耳说起来。

    却见成福上前道:“见过鲤姑娘。”

    众人哗然。

    原来这不是顾二奶奶,竟也长得跟金玉堆出来的身骨似的。

    白鲤略一点头,下了马车。

    而后里头又伸出一只素手,也是绿腰裙。

    众人这回认得了,这也只是个丫鬟。

    青鹿钻出来,站到车板一侧,撩开帘子。

    众人知道,这回出来的,约莫就是顾二奶奶了。

    一个个屏息以待。

    他们先是看见一顶素白的帷帽尖,而后瞧见了压在帷帽檐上的手,因着这动作,广袖轻滑,还露出一截手臂来。

    那只手上分明什么金银玉石都没有戴,可就像是被月光里浸过一样,叫人想不出词句来描述,说是仙子也怕玷污了她。

    一时间,佃户们都屏住呼吸。脑海里闪过一道戏腔,唱的是奔月的仙子美貌,“肤如凝脂”一句婉转悠扬,叫人震骇。

    原来这才是肤如凝脂!

    从前见过的什么姑娘太太,又算什么……

    来来回回,众人脑海里只余两个字:清贵。

    以至于后来阮雀站直身形,春风拂起她的裙摆,连带着帷帽垂巾也隐隐晃动时,众人皆是下意识垂了眼,恐视线玷污了神明。

    及至她扶着白鲤的手下了马车,众人才敢偷偷又看过来。

    成福出迎道:“见过二奶奶,问二奶奶好。”

    阮雀道:“不必多礼。劳你们大日头下站着等我。”

    成福连忙摆手,憨憨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二奶奶请先进庄。”

    午膳,佃户们准备得很丰盛,鸡鸭鱼肉,烹调炸煮,唯恐阮雀吃不惯。阮雀素来不喜欢平白叫人难堪,都略动了几口,叫三个贴身丫头一同吃了,才让撤出席来。

    成福见食盒里的空盘,忙递给一旁的人,擦擦手问白鲤道:“奶奶可要小憩片刻吗?”

    白鲤笑道:“吃罢要消消食儿的,知道你着急问地租子的事,奶奶叫你进去呐。”

    成福闻言,大喜过望,忙和另外一个五大三粗的佃户对视一眼,一同进去了。

    两人进了屋子,手脚局促,还是白鲤叫他们坐下,他们才坐的。

    佃户们要提前退租子,原本就是翻了当时签下的契约,按理是要赔上好几倍的。他们对阮雀这样周到,也是想着在这一块有商榷的余地。

    阮雀知晓他们的难处。

    但眼下局势如此,他们一走,地就荒了。没了佃户,顾家也少了一项收入,里外都会难支应许多。相反,这些佃户家里头多多少少都有些积蓄,要是凑出赔偿的银子来,顶多也只是拮据些,不成问题。

    故而她今日此来,话不能说得太硬,不能以地租子威胁他们。另外还要最要紧的,就是将人留下。

    这一谈便是一整个下午。

    这一桩进退两难的事儿,各有各的立场,不好商榷。白鲤和青鹿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顾太太叫她们姑娘来的理由。

    佃户们惦记着自己全家老小的命,顾家也不能短了收入。

    几番谈不下来,佃户急红了脸,预备隔日再来。

    阮雀便分析了日后局势的要害给他们听,同时应允他们,若是继续租用,就减下两成地租子。

    佃户们对此倒还有些心动,都说要回去商量商量。

    成福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过身来道:“二奶奶今夜歇下的时候,要注意将门窗堵严实。近几日因着富贵的太太们都到这里来理庄务,那起子山贼就闻着了香都赶过来。奶奶千金贵体,还请多多小心。”

    阮雀闻言,温和笑道:“多谢成叔。”

    等成福出去,阮雀缓缓靠上了椅背,眼神落寞下来。

    山贼流寇。

    原来是山贼流寇在这儿等着。

    她长舒了口气。

    白鲤大惊失色,急急跑过来,小声道,“怎么还能有山贼呢!太太不知道吗!怎的咱们出发前没告诉咱们,咱们也好带些护卫!她莫不是故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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