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东风恶(一)
里面发生了什么,明眼人都知道。
阮雀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劝慰自己,被背叛的感觉从脚底密密麻麻窜上来,被凉风一吹,修丽的身影便直发抖。
她还记得初嫁过来,头一回看见顾廷康,便是在这如意院。
那夜他说,此后顾家就是她家,阮家不得已,要她一个姑娘在前头顶风雨,顾家不会。
是以她虽在顾家仍顶了两年风雨,暗地里做平了无数亏空,收拾刁奴无数,仍感怀于他的一句话。
刁奴……
说起来,她曾在信里同他说过,家下有个老仆,日日抱着酒坛子醉生梦死,下人驱逐不出,她只好亲自去,未想那老仆趁酒撒疯,吓得她魂不附体。那时候他回信说,他绝不会做那个吃醉酒的人,便是不得已醉了,也自己抱着被子到跨院去,住在书房便是。
他倒是记得这份承诺。
只是被他抱到跨院的不是被子,是活生生艳晃晃的一个姑娘。
“姑爷他……这……”青鹿有些着急,看向阮雀,全等着她拿主意。
阮雀忍住再次落荒而逃的想法,双脚灌了铅似的钉在原地,僵硬得发疼。
她像是在劝慰自己,只轻轻道:“无妨,我们都走到这里了。”
二爷记得给她的承诺,应当也记得她曾经的请求。
她也在信里絮叨过,日后若是采了通房纳了妾,勿要在如意院里行事,要给她点当家掌事的脸面,否在在下人面前立不起来。
那时候他回信说,此生唯阮氏女入我门庭。
唯阮氏女入我门庭。
情话凿心。
那时,她为这句话动容了许久许久。那是独属于她的谦谦君子做出的海誓山盟。
到了这一步,阮雀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隔扇门。
“或许,我们误会二爷了也说不定。”
然而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明白,这是一场误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祖母说得没错,她太固执。
她就是想亲眼看看,就是要等着高高悬着的铡刀落下,她才能不在猜疑里继续煎熬。
阮雀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吞噬蚕食着,一点一点,疼得厉害。
白鲤见她面色煞白,心疼极了,端着滚烫的鸡汤,上来哄她:“姑爷许是,许是吃醉了酒。姑娘,要不我们先回明心堂可好?”
“青鹿,去敲门,说我来了。”
她艰难而缓慢地吐出这一句。
半晌,青鹿心下不忍,没有动静。
阮雀转身看向青鹿,未想白鲤凑得太近,未来得及躲闪,“哐当”一声,她碰落了白鲤手里滚烫的雉鸡汤。
汝窑白瓷盅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鸡汤飞溅了满裙满地,阮雀的后肘已然全湿了,此刻火辣辣的一片。
青鹿最先反应过来,大叫着让丫鬟去找郎中。
屋里头顾廷康听见响动,打开门出来,恰对上阮雀那双淡然的、看不出情绪的眉眼。
他心里蓦然一跳,什么酒也都醒了,“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猛然转过头去,恰好里头那姑娘披了层软纱走出来,从背后挂在他腰上,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姑娘娇滴滴羞怯怯,像是怕极了阮雀的模样,只脆生生问顾廷康道,“这是谁呀?”
耳边骤然轰鸣。
铡刀落下了。
阮雀有些怪自己,午后何必看旧信,那些信里有多温情,眼下就有多嘲讽。
眼眶有些酸涩。
她轻轻抬起下巴,扫了那姑娘一眼。
这一眼虽红着眼眶,却满含轻蔑,眼尾难得露出些许倨傲:“姑娘不认识我?”
她嘴角扬起一抹嘲讽。
刺得那姑娘愤而回视。
阮雀没把她放在心上,目光终还是探入顾廷康眼里。
顾廷康对上她的视线,心下又慌又怒。
从姑娘的攀附中抽出手臂来,要来同阮雀解释。
阮雀还是同先前一样,往后退了一步,眉眼清冷地同他对视,既温和又疏离,眼下不知为何多了三分倨傲,却也是没有一丝丝情绪。
顾廷康的手忽然僵顿在空气里。
他突然觉得阮雀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见院墙下阿猫阿狗闹腾一般。他纳妾宠婢,在阮雀看来,好似和她没有一点瓜葛。那样置身事外,那样无关痛痒。
不,有的,她有反应。
她多了三分倨傲,她在看不起他。
思及此,顾廷康眼底的惊慌消散,眸子里浮起一层难掩的怒色。
他满心都是阮雀的鄙夷。
他内心如火烧灼,一股燎原的羞耻从心尖的地方蔓延开来。
是,他是得不到阮雀,渴着阮雀,才借着几分酒意,半推半就幸了这个和阮雀又三分像的丫头。
他说酒后乱性,也未必有人敢质疑。
可阮雀眉眼清凉,似乎看穿了一切,看穿他求而不得、转头低就的卑微和龌龊,却仍未疼惜他一星半点,仍鄙夷着他,审度着他。
顾廷康从小到大,没有得不到的。
阮雀是第一个。
第一个他得不到的。
可以阮家如今的家世地位,她凭什么?又怎么敢鄙夷他?
顾廷康越想越是愤恨,恼羞成怒。
然而他不知道,这三分倨傲全是因他做贼心虚。
这三分倨傲,不是什么鄙夷,是阮雀守卫自己的最后壁垒,是她身为阮家女儿和身为顾家掌事奶奶,遇事不能在人前显出哪怕一分软弱的骄傲。
两人没有情绪上的默契。
是以察觉到顾廷康的愤怒时,阮雀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骤然捏碎,血肉飞溅,寸寸成灰。
她眸光微闪,却仍安然鹤立着。
槐黄织锦暗云纹的大袖下,手指轻轻蜷了一下。
她在等他的解释。
就像陷入泥沼的人,渴求一条救命的稻草。
阮雀想,只要他解释一句,她就相信过往纸笔堆成的情意都不是虚妄。
然而没有,有的是他身后的姑娘再贴上去,抛来挑衅的眉眼。有的是顾廷康眸里的怒气明灭,情绪翻涌。
阮雀敛下眸光。
春夜的风凉得彻骨,吹皱地面上早已浮起一层清油的鸡汤。空气里鸡汤的味道仍然香浓,单是闻着,就知道是用心炖熬许久的,该很可口。
顾廷康的视线扫了一眼,从地面上收回,喉结微动,想说些什么。
半晌,他只冷漠又生硬道:“你今夜先歇在明心堂吧,她——我来处理便好。”
春风又起一阵,吹得烛光都打起细闪,晃晃颤颤。
顾廷康站在屋里,双手扶着门,烛光打在他背上,却映照不到他面上的表情。
暖黄的光从他肢体的缝隙里露出来,唯余些许,打在阮雀绣着兰草的鞋面上。也只照到了鞋面上。如水的月光沿着廊檐洒落,她披着月色,一身清冷,眉目清澈。
两人又是一阵相顾无言,阮雀看着他,脑海里都是那些端肃的正楷,干净的信件和彼此纯粹的心事。
青鹿跑回来,说郎中来了。
顾廷康拧眉问:“你受伤了?”
他视线逡巡,这才察觉她槐黄广袖上洇湿了一片。
阮雀说:“今夜便劳烦二爷自己安置。”
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如意院的,等她回缓过来,人已经在明心堂了。
她的手肘上被烫出一片水泡,要揭起衣袖的时候,皮肉撕扯的疼痛最为难忍。郎中怕水泡破了,最后还是用一把剪子将她最喜欢的衣裳袖子剪了个稀碎。
青鹿忙问说会留疤吗?
郎中只道难说。
青鹿便抓着郎中叫他务必尽力。
阮雀见她这样,笑了笑。
她垂下头,看着手心里包裹的白色细布,笑意终是渐渐敛了。
她这一日之内,竟是遍体鳞伤。
手心的没好,脚上就叫刮了瓷片,脚上才止住血,手肘便又烫得一片水泡。
恰巧白鲤回来,见了阮雀的伤,只哭着说是她不好,自己在院子里跪了一夜。阮雀叫青鹿在廊下摆了摇椅,也枯坐了一夜没合眼。
后肘上的烫伤隐痛了一夜,到天蒙蒙亮也没见好。
清晨的冷风里,她提了提身上的绒毯,将脸埋进去,闷了许久许久。
她忽然,有点想祖母了。
翌日天放青光的时候,阮雀仍照旧,起身洗漱。
青雀收拾摇椅的时候,在枕上摸到了一片濡湿。她手一顿,回头看窗下对镜梳妆的主儿,心里难过极了。
到春晖堂向太太请安的时候,阮雀仍受了一顿训斥。
顾太太中年发福,有些富态。她端坐在龙凤呈祥紫檀拔步床上,接过阮雀敬上来的参茶,关心了一句道:“手上怎么弄的?”
阮雀平和道:“不小心烫着。”
顾太太抿了一口,搁下茶盏,说:“昨日的私宴办得很好,既体面又妥帖。只是有一桩,昨日在宴上,众家太太奶奶的话你也听得明白,她们没说出来的,你都要仔细考量,容色太好太招摇,对我们顾家这样的清流人家来说,不是好事。”
言下之意,阮雀还得将容貌再描画得更朴素些。
阮雀福礼,受了这一训,“儿媳记下了。”
“你嫁过来两年,目今膝下无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该抓紧些了。”
恰巧顾廷康进来,面色不大好。
顾太太打眼一看,招呼他坐下,转过脸来训斥阮雀,“你和你郎君都没一块儿来请安,可见昨夜不是歇在一处,你如今了二十有四了,长久下去,如何为顾家开枝散叶?”
见阮雀沉默,她便乘胜追击,“你不说我也知道,康哥儿昨夜和来路不明的一个野丫头歇到一处去了。”
她说着,手拍在沉香木矮几桌面上,“哒”的一声,凌厉地望过来,“你可知罪?”
阮雀站起身来,垂首听训。
便听顾太太继续道:“你不知笼络丈夫的心,叫他在外头找了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若是那丫头乖觉那便事小,若是不乖觉,毁了康哥儿和顾家的清誉,阮雀啊阮雀,你身为康哥儿的房里人,你可担待得起吗?你生了这样一张脸,难不成连如何笼络丈夫都不会?你出嫁之前,阮家就没请个送嫁嬷嬷教你这些房里事吗?”
阮雀听她训斥着,抬眼看向顾廷康。
却只见他一身水蓝袍子,安坐着喝茶,也在等她的回答。
阮雀垂下眼,说:“是儿媳疏忽。”
顾太太剜了她一眼,转向顾廷康伸出手,道:“康儿,你过来。”
“多大人了,还不会自己系腰带么?”顾太太解下顾廷康腰间松松垮垮的腰带,张开手臂重新给他系上,“早年在襄州也是这样吗?”
顾廷康抬着手臂,由着他母亲给他系带,闻言只笑道:“早年在襄州都系的窄带,回京之后,又是玉带又是垂绦,儿子不大会。”
他看向阮雀,眸光微微一顿,又移开了视线。
阮雀顶着他的目光,心里沉了又沉。
她看着顾太太翻飞的手,若是她所料不差,下一瞬,太太就会苛责她不体贴丈夫。
果然,顾太太一面理着玉佩下的络子,一面道:“你不会,总有人会。阮雀,你也不会么?”
白鲤听言,护主心切道:“二爷自回京来,起床更衣都是奶奶亲自伺候的,昨夜也是二爷叫我们奶奶回明心堂,不用在跟前伺候,这才——”
“混账!”顾太太给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主人家说话,你什么身份,插的什么嘴?看来阮家不仅没有教好姑娘姐儿,连婢子都教不好。到底——”
“不是男人掌家的,是有些不同。”她说着,扶了扶发髻。
她身边的嬷嬷心领神会,上前来一手抓住白鲤,一手高高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