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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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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荥泽广大,张旦等人乘小舟躲入泽心,一时倒也无虞。

    但外围火光冲天,泽外敌军喧嚣尘上,右部校尉的将士们内心却颇为煎熬。不少人都望着最右一角的那叶扁舟,那是校尉张旦的位置。

    主簿范常和张旦坐在一艘小船上,见张旦在发呆,用脚踩了踩他,然后指了指周边小船。

    范常以为张旦出战就败了已经乱了心神,但实际上他倒也有点小觑了张旦。

    张旦的发呆实际是在沉思。

    他在思考为什么一场伏击战失败了。

    他想了几处,一则是他的诱饵过于没有缘由了。比如他放了潘璋等人去道边引诱汉骑,但没想过为何这地方会出现一只黄巾军呢?当对面的汉军主将也问出这个问题时,那就很自然得出这是一只诱兵,那人家自然就会将计就计。

    二则就是他低估了敌军的精锐程度。泰山军之前不是没打过汉军主力,但那会是左校尉关羽率军打的,实际上张旦一直以来打的都是汉庭地方郡县卒和豪强部曲兵,这些兵与汉军主力相比确实差距不小。而张旦以过去经验来套汉军骑兵,才会骄横到以两千锐卒伏击敌三千骑。

    三则就是没真的想好万一伏击不成,如何撤退。这不是说张旦没想过退路,不然他之前也不会专门在泽中准备小舟。张旦反思的是,他没更进一步想。就比如现在他带军退入泽中,汉军把泽一围,那怎么办?张旦有援军吗?有后备队来夹击吗?很显然这些都没有在战前布置。

    张旦一直在反思这些,直到范常踩了他,他才回过神来。

    张旦一看范常的神色就知道他以为自己丧了胆了,但张旦并没有解释太多,他转头望了一圈部下们,有老卒,有新投,皆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张旦笑了一声,然后站在了小舟船头,他一眼就看到附近一舟上蹲着的一个什将,其人面色黝黑,身长八尺,容貌魁梧。

    张旦一指那什将就道:

    “史大,你之前在封丘不过是给汉军充作马士,整日就是喂马刍食,你之前自负自己有气力,不愿做個寻常人,那日你叹:‘大丈夫弯弓三石,奈何为人养马?’,但偏叫我听到了。我自觉你是个志士,不愿让你蹉跎,便举你入军,之后你也争气,能弯弓百斤,以气力称雄,靠自己本事做了什将。你有何说?”

    这叫史大的,在军中得名叫史弼,但相熟的还是多喊其史大。见校尉点了他,史弼忙跪在船头,恭敬道:

    “校尉,我史大不过是个一钱汉,没有校尉简拔我史大,别说成一番功业,在这乱世里,可能早就饿死在哪条沟壑了。所以校尉对我不仅是简拔之恩,更是活命之恩,这恩深似海,虽九世不足报。所以校尉你但凡有令,我史大必将带头冲锋。”

    张旦点头,然后他又陆续点了附近几个什将,他们或是军中老人,很多都是从泰山就追随泰山军的,是泰山军将他们从一介濒死的山寮拉出来的。还有一些是莱芜地区的豪强徒隶,他们的家庭在泰山军的帮助下成了自耕农,有了自己的田地、宅院,他们加入泰山军就是要将这条命换给泰山军,就是来报恩的。

    随着张旦一个个点,众什将纷纷跪下,最后连稍远一点的什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跪下了。

    张旦笑了,他对众什将道:

    “当年我们渠帅带着我们一百零四人,就在距离这片大泽不远处的另一条泽边,与我们诸多弟兄们起誓:众弟兄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虽然誓言是这么说,但我们这些弟兄们心里都很清楚,我们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不能让渠帅死。因为这天下可以无我们这些百十弟兄,但不能没有渠帅。

    没有渠帅,我们这些人早就应该死在那场大火里,是渠帅救了我们,为了报这恩,就是把命舍了又如何?

    这些年,当年林中起誓的老弟兄也死了好些个。他们当中有战死的,有死在下乡的,还有直接在家睡了一觉就死了的,甚至还有一个曾背叛老弟兄们,最后又潸然悔改,用自己命救了渠帅的。

    你说他们用命换了渠帅当年恩,是不是再大的恩也报了?但这些老弟兄们临死前对自己的兄弟子侄只有一言:追随渠帅,他能大伙过好日子。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咱们当年那以兄弟恩义相结的情义变大了,它成了一种使命,也就是我们泰山军现在的使命。那就是带上天下穷苦人过上好日子。

    而这个好日子很简单,就是让天下人有衣有食,让大伙都饱暖。但就这么一个使命,那些豪强们也不会满足我们的,如果我们有衣有食有尊严,那他们还如何役使我们?不役使我们,又如何做得那人上人?

    既然如此,那就战吧。所以渠帅带着我们从泰山转战千里来到了这里,每破一地,我们清豪强、济贫苦、均田地。让更多穷苦知道,有我们泰山军这样一只军队在为他们斗争。而你们当中的很多人也是这么加入莪们右校尉部的。

    现在,你们当中很多人也像我们当年的老弟兄们一样,是以恩义来报我们泰山军的。但你们终究会明白,自你们加入到泰山军后,你们就加入了一场战争里。

    这是一场穷苦从那些豪富手里求活的战争。而且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们,这场战争将会非常持久,它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可能我们这一代死绝了,下一代还要继续战斗。

    但是我坚信,胜利终究属于我们。因为,谁也阻挡不了四千万穷苦过上好日子的决心,你们的力量将会改天换地。”

    说了这么多,张旦其实已经口干舌燥,但此时的他全然不知,他越喊声音越嘶哑,但气势却越来越盛,他指着外面的那些汉骑:

    “弟兄们,你们可以向那些外围的汉骑投降,你们的桨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上。如果你们想向汉兵投降没有人会拦你们。只要你们还愿意过那种牛马的日子,让你们的子子孙孙都重复在这悲惨的世界,你们就可以去。

    但如果你们有一丝不想,有一丝不甘,也想看看那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的日子,我恳请你们留下,与我继续战斗。我会告诉各位,如果此战我们终究会输的话,我定不会死在你们后面。

    我再和各位说一点,在两日前我就已经飞书向渠帅要了援兵,我们留在这泽中三日,如果援兵来,你们就和我一起杀出去,痛歼那些汉兵。而如果三日后依然没有援兵,我还会带你们杀出去,到时候我们就是死也要让这些汉兵看看,咱们泰山军有没有跪着的。”

    将这些话说完,张旦已经再没有话说了,他只看着这些部下,看他们的选择。

    时间一点点过去,依然是没有人说话,就在张旦心揪的时候,突然从军卒中传来一声歌谣:

    “起刀兵,换太平,直叫天下复清明!”

    “耕有田,居有屋,只把安康遗万民!”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哼唱,一时间荥泽飘荡着这首壮阔的歌谣。

    张旦听了这歌声,再也没忍住的哭了出来,他双手掩面,哭道:

    “谢谢你们信我,信泰山军,信渠帅,你们是最可爱的人。

    …………

    荥泽飘荡的歌声飘了很远,一直飘到了泽外的汉军阵内。

    有一人矗在泽边,听着这歌声久久不平,此人正是刘备刘玄德。

    按理说他怎么也不会在这里的,之前副帅宗员不是给了他去救郑浑的任务吗?

    但谁也没料到,刘备在营内整备好兵马正要出发,那郑浑一副樵夫打扮的出现在了汉军大营前。之后刘备的任务就被取消了,还亏他之前想了那么多。

    后来刘备打听到这郑浑是如何出现在这的了。原来此人在泰山军还未合围的时候,就掳了一个樵夫,换上了樵夫的衣服,趁着夜色弃军而逃。

    虽然不耻郑浑的行径,但一想到自己要是南下去救他,估计也只能带他一人。到时候不还是弃军而走吗?这样一想,刘备倒也释然了。

    之后宗员带大军南下攻击泰山军偏师,刘备带着自己的幽州游侠们也跟着了。南下过程中,打那所谓的泰山军还是和之前一样,摧枯拉朽。

    还道那泰山军多么善战,听说打的汉庭损兵折将,连老帅皇甫嵩都伤在了他们手里。但今日一接战不过尔尔,看来到底是他们幽州突骑太过强了。

    但就在刚刚,那泽中传来的歌声,让刘备恍惚了,他在想是谁写下了这一首歌?此人是看到民间何样的饥苦?他唱的这些,他都能完成吗?

    刘备想到他们南下曾在道边看的那些弃尸、路倒以及一些被吃的剩下骨头的残骸,这些他在家乡就看过不少,但看再多他也依旧揪心。

    以前在家乡,他还以自己家乡处在边地,生活本就艰难,他们幽州的税赋从来就没养得起自己过,每年南边的冀州都要转移两亿钱税赋给幽州,才能维持这一班子郡县吏。

    但现在呢,他们都已经来到了荥阳,已经是京畿地区,按理说已经是天下最富饶所在了吧。但是呢?凡他所见,这一路竟然和他在幽州分毫不差,都是那样的绝望。

    这时候张飞走了过来,他给刘备递了张胡饼。

    闻着这喷香的胡饼,刘备问了句张飞:

    “弟,你觉得这大汉还有救吗?”

    张飞一口就是半张饼,听自己兄长问这话,知道兄长又是犯癔症了,他随意道:

    “怕是不能?”

    “哦,是为何?”

    张飞腮帮子狂嚼,咽下去道:

    “兄长,你看这汉室哪还有兵呀。现在能打的,不是我们这些幽州人,就是凉州人。但你看朝廷怎么对我们这些边地武人的?凉州人且不说他,便是穷死饿死也与我张飞无关。

    但你说我们幽州人。你师兄在边地杀成那样,照样被人弹劾,说什么擅开边衅,不利于胡汉团结。但一旦胡人入侵了,朝廷追起责来又第一个砍我们脑袋。说到底,汉庭就将咱们视为夜壶。有急的时候就用一下,一旦没事了,就把咱们摁在那,生怕咱们这身汗腥味一不小心就熏到他们。

    汉庭这般对待我们武人,如何能长久?再加上,汉庭依赖的核心武力在这次平叛中实力大损,兄长,你且看吧。后面不是咱们幽州人出乱子,就是他们凉州人出乱子。如今太阿到持,那些满朝公卿们还在做昔日那春秋大梦,你说有趣不。”

    刘备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这飞弟是个内秀的,别看长得粗豪,却见识不凡。如今一提,果有所得。

    于是刘备也说了自己的思考:

    “我也觉得汉室德运不长了,这些黔首过得太苦,也太惨了。”

    张飞笑了,他就知道自家兄长癔症了,他反问了句兄长:

    “大兄,你倒是说说这黔首哪朝哪代不苦?且不说再往上千年,这些人还是奴隶呢?就是现在,彼辈也不如一个大牲口来得贵重。兄长啊,这天下大乱从来不是因为这些黔首过得苦了,而是咱们豪强过得苦了。”

    张飞指了指自己,继续道:

    “兄长,我张飞在老家也是豪势人家,但如何呢?还不是要在这沙场卖血挣命,且得那丁点的军功。但人家经学之家呢?只要家里有传承、外面有师承,就可以躺在家里把这功劳给挣了。”

    “还有你和我说的关于你师兄的事。公孙大兄英雄了得,但当年不还是要去赌命?再看看兄长你,你本是帝室之裔,天生的贵种。但现在呢?却要与我等一起卖血。何其不公?”

    将最后半个饼一口吞了,张飞抹了把嘴边的油,道:

    “现在天下上升的途径都被那些经学穷酸们把持,恶意打压咱们这些边地武人。兄长你且看吧,总有一日,会有人踏破天街公卿骨,让这些清流再次沉入污浊里。”

    见刘备还在那沉思,张飞又多说了句:

    “兄长,乱世将临,过往饱受不公的武人终将打破现在的秩序,但彼辈能乱天下却不能定天下。而我张飞早就看出你是平定此乱世的英雄。你既有贵血,又是咱们武人,更有一副兼济天下的心肠。你一定能带着咱们三造大汉,重新为这乱世定下新的秩序。”

    听了这么多,刘备终究还是问了句:

    “那这一切真的都和黔首们没关系吗?”

    张飞非常非常认真地回答:

    “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这是属于英雄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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